《相》
流行音乐里游泳的人变成了残疾的青蛙——
暴雨中奔跑赶路的人被斑马线缠住了脖子——
广告牌前凝固的眼神悬挂着难以甩掉的藤萝——
办公室内敲击键盘的手指生出坚硬的条状石头——
傍晚沿黄浦江徘徊的脚步踩不灭奇怪的漏气声——
凌晨酒吧内晃动的身影又举起魔术师的高帽子——
有人在高速公路梦游,背上的断翅在车轮下跳舞——
有人被玻璃窗遮蔽了神情,双腿灌满弯曲的楼梯——
有人将舌头整形成仙人掌,大脑全是无用的留白——
孩子们急促地从笼子里逃出,叽里咕噜地说着鸟语——
24个几何图案正好拼成闹钟的心脏,灰溜溜地脱离了肉身——
失眠者被尊为先驱,从枕头上陷下去,掉进了半扇空镜子。
《摆渡的人》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到过外滩的人和没到过外滩的人。
所有的人都口含星星,不约而同来到同一个渡口,互为亲人、邻居、陌路人或生活对手。
体内会哭的东西想过江,下沉的东西抱着金碧辉煌的人生想独守欲望之城。
摆渡的人摆渡任何人都是在摆渡自己,摆渡无数个梦游者就是摆渡无数个自己,无数次的摆渡之后,摆渡的人总是万分沮丧地回到爱恨交加的原地。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到过外滩的人和没到过外滩的人。
没到过外滩的人,背上都曾有过翅膀。
到过外滩的人,都背负着一对瘫软的桨,一如达利画笔下,垂挂于树枝上的时间。
《每条路都能找到自己的亲戚》
展开地图,每条路都能找到自己的亲戚。
从浦东与浦西说起上海,不同的方言彼此浸泡。
她在书店的橱柜里注视祖国,二十三个省份的名字各执起点和终点。
小渔村已经长成大城市。吴侬软语里彼时多汁的故事,早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悄悄退下舞台,此时带露的传奇正在日出江花红胜火地上演。
研究众生平等的神已经老去,她身边的陌生人越来越多。
怎样缓解黄浦江与一位异乡人的关系?
黄金上挂满了荒草。
高楼头顶雾水。
只有这一条一条的路,坚持从沉闷的日子里突围,一步一步,一段一段,无论晨昏,无论阴晴,都将距离的温度连接。
这一条一条的路,安静地躺在上海的掌心。
她,或者他们,就在上海的掌纹里豢养了无数的快马和鸽子。
《这个早晨》
凌晨的第三个梦说,城市的嘴唇需要闭关。
她还是早早地从露水中醒来,在曙光面前摆好筛子——
伸懒腰。穿衣。抖掉全身上下慵散的颗粒。像拜访旧友一样拜访早餐。在朝霞没有打扮好之前出门。快步。紧紧地抱住深呼吸。
这个早晨,古老的神话端坐在光明之上,她终于明白了天空的深意。
仰望一只飞鸟,看白云的幸福手捧棉花,穿过两条街道,与第三个红绿灯迎面相逢,安心地,在人群中发酵。
作为这场盛宴的品尝者,时间有多少裂缝,她就愿意用多少余生的沙砾去补漏。
她死咬着沿途的笛鸣,自己为自己不断留白,直到汽车的尾气覆盖了她的视线,空气发出秘密的叫声,她才从城市的耳朵里转过身来。
“人类正在透支——
那些明明还不起的债……”
大地闪耀如鱼,她本不想说这些鳞片下风尘仆仆的刺。
《明天》
这一天的嘈杂,应和着天上云层变幻的形态,迅速站立起来,与寂静成为仇敌。
她埋下头,将一切沉重的石块击穿,透过真理,窥视谎言,借口向这个高贵的城市转述了时间的第三层涵义。
同样的剧情,正在套用经典的公式,将繁杂的情节一一压缩。
火热的那部分和漠然的那部分叠加在一起,从强大的风暴中长出手臂,它们挥来挥去,挥来挥去……省略号已经很长了,她急急地忙着感恩,致歉。
风吹来六月的鹰,叼走斑驳陆离的视线,迅速飞离昨天。
她跳出悲观的近义词,在潜意识里返回睫毛下明亮的住所。
她相信明天仍然是一种新事物。
只是夏日炎热,依赖空调病活着的人,将门窗关得更紧了。而明天该用怎样的信号,向日子发出精确的邀请?
《错觉》
玻璃瓶中的绿草又多出了一枚心脏。
长势像昨天的一句话,瞬间穿越数年光阴,被未来的某一本书所迎接。
她坐在窗前,天上的云朵与身旁的绿草是并排着走路的,其实并不是它们在走路,而是她的眼睛在移动。或许,第一个用目光在草叶上分解叶绿素的人就要诞生?笑,在她的睫毛间嬉戏起来。
瓶中的水拥有静静的睡眠。静得如此干净,没有一丝旧梦的碎表情。宁静的暗道里突然涌出一个身影——那位在记忆中敲烟斗的化学老师,正在描述二氧化碳如何转变为碳水化合物。但是,太阳已西沉,暮色与光合作用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说,借来眼睛。
她聚拢的视线无意中撞上了的一片枯黄的叶子,叶绿素不翼而飞,死去的心脏被迅速拔走。
所谓绿草的心脏的多与少,仅仅是一场错觉。
《空墙壁》
墙面空空的,仅剩下,一束灯光驾驶夜晚。
我们都是从复杂的声音里退回来的——
这些迟疑,这些踌躇,这些耳朵上的肖像,借助室内微光的漏洞,在柜子与椅子的坚硬之间,搬动清冷的阴影。
一个城市的体温,在一阵思想的空白里骤然下降。
我们必须在沉默中关闭一些想法,趁过去腐烂的时候扔掉身上所有的反光。谁也无法窥视未来,亦无法立刻把走失的温度召回。
手握方向盘的灯,还守护在那里,它阅尽最后一粒黑暗,就能将我们救赎?
光们在流泻,浸透我们的帽檐,衣袖,
纽扣,袜子,发根……看我们,从窗口,迈向刀口,把泥泞的道路折弯,落入旧年的深渊。
至此,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空无。
至此,我们调动记忆,盘查细节。
到另一生,另一世,我们都无法说出虚度的年华和愧疚。
《剪刀的姿势》
像一个拥抱,经过相见和离别。
把我们碎裂为时间、地点,情景的细节将每一天重复,动作为顺时针,快节奏,或者慢拍子,都不会在表情里错过奇异的花朵和宁静的疤痕。
一些人举着果实的语言高声说话。
一些人匍匐在枯叶的尸体上偷偷哭泣。
一些人,翻动白天和夜晚,在一棵树的哲学里搅乱沉重的年轮,提炼无数的“我”分担各自的角色。
剧场闪烁,模仿剪刀的姿势。
剪。剪。剪。
抒情的天空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相逢了,走散了,找到了,迷失了……开始和结局,各自都以独行者的名义安营扎寨。
日子的自我战争,没有输赢,它被迫捆绑自己,又温柔地释放了自己。
“忧伤,或者美,我们像它。”
《在悬崖上照镜子》
另一种眼睛在移动。
另一种光,从黑夜里分解出悬崖,和降落伞。
失眠者在悬崖上取下镜子。白日穿梭,旋转镜中。日子的碎屑,驰过透明的边界,或继续悬浮,或掉进深渊。
半生走过的道路,云烟般升起来,恢复崎岖的形状和记忆。
每天探视耳朵的,是熟悉的嗓音,遍布客厅、卧室、厨房……这一生已无法虚构,而这虚构的悬崖,它省去一切面具,使你必须正视明天的早餐,终究要和婴儿的哭声一起,插入暮年的双鬓,长成硕大的坟墓。
最美的风景仍在高处,被云雾缭绕。
苍老,降落在逼仄的岩石上,目光折射出混沌;年轻,依然在那里,看悬崖旁的降落伞,摘走另一个身体,而它也许是一棵树,你的命运没有钉牢它。
那些看不清的,它们在我的镜外,无生无死。(作者:语 伞)
《创作手记 | 诗外话》
外滩,理所当然是上海的代名词。移居上海十余载,太多活生生的“现实”让我目不暇接。似乎人人都是渡客,每天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赴渡口。抵达渡口的人,又处心积虑地想自己手拿双桨掌握方向,成为摆渡自己的人。外滩,在上海无疑有着“光”的磁场,它普照着所有捕梦者去追寻理想之路,同时它又是迷茫者审视自己的镜子,而有时,它还看到某些人在它面前一次一次把自己逼向绝境。我以梦游者的身份,游荡在上海越来越眩目的外在形态之中,对现代人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状态一览无余。在城市病:沮丧、失眠和纠结的作用下,人心常常偏离轨道,甚至扭曲变形。现代人应该如何喘息?连庄子也未曾给出明确回答。我只能去外滩排除杂念听风,把黄浦江的潮水看出彩色的魅影和无数生命的在场。我看自己如看他们,我听他们如听自己。很幸运,我面前有一个外滩。它在代替世界,与我交谈。
责任编辑:杨博 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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