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真是今非昔比。同样坐车旅游，十年前去黄山，大客车热得像蒸笼，湿漉漉的毛巾眨眼又干又硬，须一小时浸一次水。这次去厦门，可以随手打开空调器，马上凉风阵阵，犹如幽谷来风，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还有一位热情的导游小姐作伴，她是一位年轻姑娘，浓眉大眼，朝气蓬勃。汽车刚驶上国道，她就在车头站起身来，提议大家来猜谜语。这又是妙招，将班会上的游戏节目搬到旅途中，够新鲜的，大家兴致勃发。

　　然而万没想到是猜这么个谜语：太监最恨的是什么？太监最爱的又是什么？猜两首歌名。拿太监为题已够出意料，而谜底更让人意想不到：最恨的歌是《一剪梅》，最爱的歌是《把根留住》，而她的解释则让人瞠目结舌：

　　“一剪刀剪下去，不是‘没’（梅）了吗，就不是男子汉了，太监不是最恨吗？要当大丈夫，当然最喜欢把‘根’留住，难道不是吗？”

　　导游在讲解时一本正经，如同叙述果子熟了自然要落地那样，而对所述具体内容木然不觉，但她却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汽车在国道上飞驶，路面平坦，不用担心杯水泼溢。风光瑰丽，连绵的青山高戴白色鹅毛冠——白云缭绕，远处新兴的城镇如同一排排首饰盒熠熠生辉，天然的人工的相互生辉。然而一想到这回猜谜语，犹如车房掠过瓦砾堆甚至是……

　　毋庸置疑，导游小姐用心良苦的。车辆设备再好，沿途景致再美，三个多小时的旅程难免单调，她是想增添情趣色彩。她显然也不是无聊之辈。三天朝夕相处，她虽爱说笑，有时未免青年女子的亲昵，却极有分寸，第二天解下头发，编了两条辫子垂在两肩，如同农家女。问题在于文化底蕴不足。她只认为这个谜语运用谐音而显得有质量，却不明白对她有禁忌，不适宜，就是说不辨高雅与粗俗。这也难怪，她初中毕业进入旅游学校，打基础时读书只求潇洒，不求苦学，所读也不过是流行小说之类，对名著缺乏兴趣，而此后学的也只是旅游专业知识，一般情况尚能胜任，但当需要创造发挥时，就捉襟见肘了。

　　近年来，旅游业发展蓬勃，尤其在硬件上，但软件导游明显滞后，这制约着旅游，因为它更强调文化底蕴，决非急功近利所能造就。其实何止旅游需要文化底蕴？

　　二步走

　　汽车一驶上举国闻名的跨海大桥——厦门大桥，就觉得气势不凡。一把高大的钥匙立于桥头直插云霄，喻示着将为您打开新天地。果然，在沙滩上兴起高科技开发区，道路宽阔如同机场跑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然而宏伟即为洁净所取代。当汽车绕过石鼓山立交桥，望见桥下的花卉草坪鲜亮，若夏日雨后时，这才发现这座都市水晶似的剔透闪亮，天空蔚蓝蔚蓝，幢幢建筑物几乎全是浅色调：鹅黄、淡紫、水蓝、粉红……而且似乎刚刚水冲洗过，连路房的树叶都不见灰尘，街道上绝无瓜皮纸屑。

　　进而又发现这儿特别宁静。我早就看到路旁的指示牌上写着禁止鸣喇叭，而且是全路段，我还很不以为然，国人以自身利益看待法规已不是什么新闻，再说不按喇叭不开车，按喇叭为警告似乎也已成共识。然而，事实击碎我的偏见，这儿没有为超车的一路嘷叫，也没有交通堵塞时的催促喇叭声，穿过行人稠密处悄悄地慢慢地，在厦门四五天，无论何时何地，从不闻喇叭声，站在马路口，望见来回穿行的车流如同看无声电影，一片静悄悄。

　　都市像花园，繁荣与洁净似乎是不相容的，甚至认为先求繁荣再考虑洁净，然而厦门却取得协调统一，其诀窍在哪里呢？我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得到启示。那时需要左拐弯转入文园路，明明绿灯已经亮了却还不走，一问才明白。原来那儿规定在十字路口须先通直行的，后通拐弯的，即分二步走，不准一涌而上。行车不是求快吗？这样不是妨碍速度了吗？其实要快先须有序，循序才能前进，事实也是这样，道口显得十分畅通。令人感兴趣的，这里的十字路口大都没有交通警，但依然秩序井然，看来人们懂得生活要有序。

　　这里有个小插曲。我一下车就去小贩处买饮料，万没想到她竟会提醒我喝完后别乱扔，竟然这么自觉。正在赞叹不已，我的同行者却因扔了空瓶被逮住要罚款三十元，我们当然前去救援，不料那人就是不让通融，还进一步拿出一根黄绸带，上面的红字写着“讲究卫生从我做起”，说如不服罚款，就加罚劳动一小时。执行得如此认真！

　　道口分二步行并不是新鲜事，后来由于一些地方唯求快观念起作用，让人们自行求速，结果横直挤作一团，欲速则不达。处罚也不是厦门独创，但他们执行得有层次而坚决。合情合理又坚定有力，终使政府的要求成为人们的习惯，转而成为市民的素质。

　　三人行

　　车窗外一派南国风光：身高丈二的旅人蕉迎风摇摆，龙眼树满身披金挂银，香蕉树则果实沉甸甸……，车窗内几位导游小姐各显风采。

　　一位是实习生。不用说稚嫩腼腆，未开口先脸红，声音又细又颤，说着说着卡了壳。她介绍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时为人民干了五大实事：驱鳄、释奴、修堤、改水、兴学育才，竟背不全，然而我觉得她挺可爱，因为她努力咬准每一个字的普通话读音，偶尔读错了会加以更正。

　　如果说这位导游是含苞欲放的花蕾，那么另一位则是新蕾吐蕊。微笑与介绍同时开启，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你一望。当你感受到她的注目时，她就移目于他，她懂得应环视全体。导游惯常把游客当货郎鼓使，一会儿叫你朝东，一会儿让你朝西，内容杂乱无章，跳来跳去。她却组织得如山间泉水，三弯九绕，涓涓不息。

　　“大家请看右边一片村庄，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寡妇村，电影《惠安女》就从这儿取材的，可惜我没有看过，因为电影院门口挂着‘少儿不宜’我是很听话的，现在清楚这不过是招来观众的招术。”

　　“噢？”大家兴趣被吊起来了。

　　“国民党从大陆败退，抓了一大批壮丁，于是夫妻隔海相望，女人开始守活寡。年轻女子天天盼丈夫早日回归，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于是养头小牛，在头颈上系一条红绸巾，养牛不是为吃肉，而是表示企盼。可是小牛长大了，死了，丈夫还是没有回归，于是把牛埋了，重新再养头小牛。这就是该村养牛戴红领巾的风俗。”

　　“唉——”女同志发出叹息声。

　　“真怪可怜的，不过也有风趣的，那里的姑娘出嫁后半个月内不能

　　回娘家，一定要呆在新房内，穿着新衣服，迎接一批又一批的亲朋好友庆贺，这真是蛮累人的。”

　　“你有体会？”有人逼她。

　　不料她只甜甜一笑：“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我知道大家会问，”她很快又转入正题，“这儿的房子规格很高，都是别墅小洋房式，寡妇怎么会这么富？这就要感谢改革开放政策好，自此海峡两岸开始走动，那些当年被抓走的丈夫尽管在台湾另组家庭，可是发妻终究难忘啊，就漂洋过海来探望，没想到爱妻竟守寡盼已至今，真是百感交集，愧对相亲，于是出资建房……”

　　“好！”这一声赞叹究竟冲着谁，一时难以说清，但对这一番导游词备加赞赏却是一致的，这简直是一首小提琴叙事曲，导游界中不可多得的散文佳作。如果假以时日这位小姐很有可能成为佼佼者，因为这一位比那位实习生仅仅年长两岁，也就是说是一位才上岗的新手。

　　然而，汽车向前走，忧虑却渐渐生。同车另有一名导游小姐。一看是名老手，新手不敢占座，她却占座，只是不占惹人注目的车头。从不多言，只在到景点了，这才频频拨动货郎鼓，让我们不住摇头晃脑，因为她的介绍简练得惊人，一会儿就坐下打瞌睡。别以为她不善言辞，到关键时刻却滔滔不绝。我们翻阅了旅游图，发现时间抓紧一点，完全可以从泉州返厦门途中去同安弯一弯，她却执意不从，说什么原车坏了，这是临时借用单位的车，讲好五点前必须回单位接职工下班的。这可耽误不得。谁知一跑风驰电掣，临了却开进一家首饰工厂，把我们领进营业大厅，一直呆到六点正，而她还没有离意，正跟营业部经理谈笑风生——是呀，又一笔回扣到手了！

　　在职业与人生上，这三个人是三个台阶。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不假，这三个人让我明白冥冥之中谁为导游的老师？因此还得补充一句：择师但要谨慎。

　　19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