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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樱桃树【原创】

2017-7-7 16:05 　|　　作者：李振　|　　来源：上海文艺网

　　小时候，我是在姥姥家度过的，直到八岁才回到自己家中上学。记忆中，姥姥家是一个小山村，土坯墙茅草屋，又矮又破，在低门矮院里就栽有一棵樱桃树，分外显眼。四季更迭，寻常白天，一棵樱桃树仿佛总是挂着果实，红绿间让人消受不尽的快乐和美意。

　　一个个有月的晚上，姥姥时常搬来小凳，坐在樱桃树边，将我紧紧地揽入怀中，给我讲樱桃的故事，也才在这时，我突然被另一种快乐和美意所打动。如水的月光泼洒一地，落在樱桃树上，斑驳的绿叶反射出晶莹的光亮，红红的樱桃愈加饱满欲滴，连樱桃树的身姿也陡然呈现出无限妩媚妖艳许多。

　　姥姥生于旧社会，十三岁时便来到姥爷家烧锅做饭了。然而，姥姥和姥爷并非是媒妁之约，而是姥姥命苦，逃荒要饭，逃要到了姥爷家。每当诉说起姥爷家的情景，姥姥总是甜蜜微笑说：“那时候，你姥爷家就有樱桃树了，但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一棵。”于是，幼小的我便已对樱桃产生了无边的好奇和遐想，在我不停追问下，姥姥只是淡然一笑，密而不答。多年之后我得知，姥姥吃过姥爷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樱桃后，则已决定留下脚步，扎根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格外皎洁。姥姥始终没有脱开樱桃话题，仿佛她一生的命运从未离开过樱桃一样——那是解放前期的一天中午，姥爷家突然走进来一帮不明真相的人，头戴白边黑顶的大盖帽，不由分说对一棵挂满樱桃的樱桃树围攻起来，摘光吃尽后，更要提刀砍掉这棵樱桃树。年轻气盛的姥爷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住手！”便与几个兵痴较起劲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姥姥，知道这帮人不是伪军也是土匪，绝非好惹，便阻止姥爷放下一身正气。但姥爷如同吃了豹子胆，不依不饶，护卫樱桃树，极力周旋，最后竟和他们打赌，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赛跑比赛。

　　姥姥说，那一年姥爷十九岁。有个头目走到姥爷跟前，不怀好意地说你知道，跑输了，是什么后果吗？姥爷说我知道，我活到这么大，没见过像你这样碎嘴子。姥爷嘴上无毛，却是个倔种。来到村前，头目就在村道的中央横切一下，用脚尖画出亮亮的一道白线。这就是起跑线了。边上，一兵痞早已急不可待，哇哇乱叫，头儿，您请好吧，他要是跑输，我把他剁了，给您下酒。村人壮胆围拢过来，心都顶到了嗓子眼儿。姥姥大声喊，你不要命了……不能跑，不能跑啊！可姥爷天生一副倔牛脾气，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姥姥心惊胆战，不住地大喊你这是找死啊……不能跑，快下来吧，下来就是活路！这时候村人也喊跑输跑赢都是死！姥爷不听。姥爷尽管一头青皮，一脸无知，明明知道这是一场不公平赛跑，明明是伪军土匪在拿自己的长处和姥爷的短处比。姥爷却天不怕地不怕，天皇娘老子都不怕，听到就当没听到一样。

　　多少年以后，村道上的起跑线早已了无痕迹，我一眼就能望见村东不远处的大水塘和姥爷的坟茔，卷起裤腿，光着脚丫，和好胳膊好腿的兵痞赛跑的情景。然而，姥姥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总是心有余悸地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姥爷是倔种，不是倔，你姥爷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感受到月夜的清凉和露重，我轻轻地问姥姥，姥爷当年跑过那个兵了吗？姥姥深沉悠远地说，想一想都能知道，人家兵油子是练过真刀真枪，跑过腿的，你姥爷不知天高地厚，泥腿子怎能和兵腿子比，能不输嘛？不到东水塘就被兵油子摁倒在地了……我听后，不禁为姥爷倒吸一口冷气。

　　事情的结果尽管不了了之，但姥爷却吃尽了苦头。先是被吊起来打，后被栓在老石磨上，撑到了天亮，再看院子里的樱桃树，已被刀砍万段，满院狼藉。后来我想，不就是一棵樱桃吗？姥爷为什么视樱桃为自己的生命一样誓死保卫呢？直到我走出家乡里的小山村，上了大学，也没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回到家乡度寒假，再去姥爷家时，年迈的姥爷已病入膏肓，更不能言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然而，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惊呆了。只有姥姥，斜躺着半个身子，半躺在姥爷的床头，为姥爷作枕。不久姥爷去世，母亲对我说：“直到最后，姥姥都在为姥爷作枕，任谁都不让帮忙。”姥姥一定记得，最初在姥爷为她艰难地摘下那一颗樱桃的情景，更使我联想到，难怪姥姥每每谈及此事时，又戛然而止的原因。

　　无论岁月怎样更迭，姥姥和姥爷家的樱桃树栽了又栽，却始终栽有一棵樱桃树。后来偶然一次，我读到诗人外交家李肇星的一首《姥姥的樱桃》的诗篇：

　　国会山上半块乌云

　　国会山前几株杂草

　　于是，数十年后

　　思念起姥姥的樱桃

　　姥姥家地少,钱少

　　只有谷子、地瓜、豆角

　　半亩小园和一棵

　　红绿斑驳的樱桃

　　对一个夏日里的顽童

　　多大的树冠

　　多大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