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临终时，我正在准备硕士毕业论文， 母亲担心影响我答辩，就隐瞒了这一噩耗。
那个假期回家，我还是像从前直奔外公的住处，但第一眼没见到外公，大屋炕上的一床被子也不见了，却多了一只陈旧的木箱。母亲满目凄凉地望着我，眼神呆呆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似乎又难以启齿。她用手指轻轻磕了几下箱子说：“这是你姥爷临终时让交给你的，你姥爷他不、不……”话到半句，便哽咽着说不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一下子明白，这间屋子如何在盛夏却是清冷孤寂，明白了母亲呆板木讷的神情和那床被子的去处，只是不明白那只陈旧的木头箱子因何还在？记得这是常年被放在堆放杂物的西厢房里的，估计不会有什么贵重的珍藏，即便有，外公也早就拿给我了，他说我是他的命根子。
母亲缓缓地取来一把钥匙，递在我手里，便无奈的离开了。我小心翼翼打开箱子，轻轻地从上到下仔细翻看了一遍，那个瞬间我惊愕了！里面满满的，都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风筝。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只“雄鹰展翅”，除了这唯一的一只是我自己买的，其余都是外公做的。我轻轻地拿出来，一只一只的铺在地板上，摆放好，总共有14只。
放在最下面的那只与其说是风筝，不如说是一支小棒，上面也只是系着一根红色的飘带，现在飘带已经退去原本的颜色，处处是油虫食过的芝麻小孔。记得那天和同学去公园，一位老爷爷领着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女孩，也是举着这样的风筝，从我面前飘过，“放风筝了，放风筝了……”
那稚嫩的声音、甜甜的笑意当时就铭刻于心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还是温馨如初。
幼年时的春季，每一天都是最快乐的日子。那时我缠着外公，几乎整天在外面放风筝，废旧的小学操场上，村东小河的沙滩旁，绿草如茵的山坡旷野……外公的手里托着风筝，我握着带摇柄的风筝丝线，每当外公大声地喊着：“跑起来，快，松绳……”我就像一匹小马撒着欢儿奔出去了，外公准能适时地松开手，放出风筝。“小燕子”在天空穿云破雾，“金鱼”在空中戏水游玩，“蜈蚣”在天空摇头摆尾……我童年的快乐就像那风筝，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外公的手心里。
个子慢慢地长高了，读书的时间也渐渐地多起来，放风筝的机会却越来越少。读高中和大学的那几年，再也没与外公一起放过风筝。那年寒假回来，外公明显的身体不支，特别是脑血栓之后，正常走路已成了外公的奢望。再加上小脑萎缩，外公经常是出现幻觉，并自言自语。一天晚饭后，外公突然对我说：“小千，你给我买回的好吃的，我不喜欢，这满口的假牙，能吃出啥味道来？我就想出去放风筝，你陪我去，好不？”我一下子傻了，之前打电话给外公，问他要啥，外公说就要好吃的，还特别点了“康师傅干脆面”和“小杂伴儿”，现在居然说不喜欢！况且走路都困难，还怎么放风筝？这不是老小孩儿吗！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以为外公见我迟疑会改变心意，没想到外公接着说：“行吗，就带我放一会。”那几近央求的恳切，让我内心猛地一颤，我抓住外公松枝般粗糙颤抖双手，一阵酸楚油然而生。这双手曾为他早年丧妻的一群孩子，冬续棉被、夏缝单衣，为他最爱的小外孙亲手制作了14只风筝……
外公显然是激动了，两滴泪水在已是深陷的眼角滚动着，对我说：“还是你对我最好，我跟他们说去放风筝，一个个都说我没事找事，是老糊涂了，不让我出去。”话语间竟露出孩子般天真的满意的笑容。
我多想亲手也给外公糊一只风筝，可惜我的手太笨拙，家里也找不出做风筝的材料了。于是我到市场买了一只雄鹰展翅的风筝回来，因为之前的记忆里，几次都有外公要给我做雄鹰的风筝，只是每次我都以没时间，也没心情再放为理由给拒绝了。当时我根本就没在意外公的感受。后来外公也再没提放风筝的事。
那只雄鹰风筝在外公手里不停地翻转着，外公还迫不及待的举着风筝的头部做着直冲云霄的动作，又喜欢的不停抚摸着：“这风筝太好看了，以前我就想给你做只这样的风筝。因为你总说自个儿成绩不好，对自己没信心，可我心里早就认定着我的小外孙就是咱村里的雄鹰，一定能飞的更高更远。可你就是不让我做。”外公看着我遗憾地说着，那干涸的眼睛，竟然有了清泉般的湿润……
初春的北方，还是寒气逼人。我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搀扶着身披军大衣的外公，刚想摇绳去放，外公说：“扶我坐到柴垛上吧，这样我能多看你放一会。”我把外公安顿好，便拿起久违的风筝跑进田野，风筝随着我的手中丝线摇摇摆摆之后，慢慢升高，看着那只“雄鹰”在天空飞翔，外公孩子般大声的喊着：“高！高！真高啊……”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而外公是一个孩子了。我领着外公放风筝，即如当年的外公领我放风筝一样。这时外公的快乐，被我牵在手心里；他的心正在天上，自由的穿越着时空。
如今外公不在了， 几乎所有的风筝却保留了下来。仔细想想，我是在外公的期望里读完的大学和研究生，现在又攻读着博士学位。当时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博士生。每当我想停下来的时候，耳边总是萦绕着外公的声音：我心里早就认定着我的小外孙就是咱村里的雄鹰，一定能飞得更高更远……
天空没有鸟儿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
我又拿起那只给外公放过的风筝，来到当年陪外公放风筝的地方，轻轻地放飞着那只“雄鹰”。天空中只看得见一个黑点时，我松开了手中的丝线，那风筝随风而去，我知道它和外公在一起了……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