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走廊︱刘元举:贝加莫月光

2021-9-26 15:52  |  作者:刘元举

贝加莫上城俯瞰下城
  
贝加莫月光
  
刘元举
  
  意大利的古镇,多如随意抛撒的古币。有人说成百,有人说上千。凭感觉,那些旅游资源最丰富的古镇也不下几十座。最近得到一个信息,不免为之惊骇:在意大利被荒废的古镇就有2000个。
  
  直觉中,这些古镇是属于上帝的收藏。它们是厚重的精装古籍,摆放在异域遥远的山坡上,任凭风剥雨蚀。虽然早已酥松残破,但长久堆积的孤寂,亦会弥散出些许的期冀。
  
  有位朋友向我推荐意大利最美的三个古镇,一个是白露里治奥古城;一个是拉韦洛古镇,第三个是马纳罗拉小镇。
  
  白露里治奥古城,以“天空之城”最为著名。这是因为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在这里获取灵感,制作出一部影响世界的动画电影《天空之城》。说成艺术拯救古城,似乎并不为过。
  
  拉韦洛古镇在意大利南部,这里也是多位艺术家们居住过的地方。薄加丘在《十日谈》中,便写到了拉韦洛和那里的主教堂Rufolo别墅(1270),让世人铭记;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也先后来到这里,尤其维达尔竟把拉韦洛视作自己的故乡。
  
  对这座古镇最具贡献的还是理查德·瓦格纳。他被这座小镇深深迷住,并且在这里不断获取音乐灵感,创作出惊人之作。1880年,他还在这里为其歌剧《帕西法尔》构思舞台设计。
  
  马纳罗拉是意大利北部海滨小镇五大渔村之一,彩色的房子,俊俏地建在陡峭的山崖上。小镇并不大,没有鼎鼎大名的教堂城堡,也没有海滩浴场,却成了著名的旅游观光景点,被称作彩色的童话世界。到过这里的人形容这些彩色建筑如同上帝打翻了调色板。
  
  美与艺术,构成了意大利的古风,也塑造了意大利人的今古浪漫情怀。历史悠久的时空,酿造出丰富的艺术家或艺术作品,比如意大利歌剧,意大利音乐,意大利绘画和雕塑,便是在这样的古镇里萌生以至于绵延,如同罗马松与喷泉,丰姿高蹈;如同台伯河面,在凝脂般的水纹中恍惚映动着古旧的阔绰。
  
A
  
  我一直很喜欢意大利的古镇。如今算下来,去过的也有十多个古镇。伊莫拉、梅拉诺、鲁卡、达芬奇小镇、维罗纳、贝加莫等等,还有忘了名字的。品味这些意式小镇,差不多像品尝意式糕点或冰淇淋,初看大同小异,有着诸多的共性,但细品,又各有各的滋味。
  
  印象最深的是伊莫拉和梅拉诺,深圳交响乐团曾分别在这两个古镇举行了两场演出。梅拉诺的演出是在库尔豪斯音乐厅。拜占庭式的大圆顶,与周围青翠山峦形成美妙对应,夕阳西下时,古街巷的人流舒缓如织。音乐厅这种白色建筑,神殿般显贵。内部的空间像一个狭长的美术馆,尤其舞台背景墙通向圆顶的壁画和装饰,虽无宗教色彩,却足以体现出人类艺术殿堂之圣洁典雅。伊莫拉的演出是在一个有着八百年历史的斯福尔扎古堡里,充满神秘感。
  

伊莫拉八百年的斯福尔扎古堡
  
  鲁卡小镇是我去过最多的地方。那是个被城墙围拢的大城,墙外风光辽阔,护城河不见流水却彰显古韵。罗马松的树干像旗杆,树冠如绿伞,高出城墙一大截,几乎擎到了天上。城内更是丰富多彩。商业街琳琅满目,各种店面鳞次栉比,繁华炫目。尤其那些体现手工艺品制作的店铺,更是受到青睐。这里是著名歌剧家普契尼的故乡,一个很规整也很阔绰的广场,周围有专题店门,出售各种与普契尼相关的印刷产品和工艺品。仅他的纪念馆和广场上的那座栩栩如生的座椅铜塑,就吸引了众多游人与之拍照留念,让人流连忘返。
  
  达芬奇小镇是游人罕至的地方,与其他游客众多的古城相比,更具原始色彩。没有丝毫现代修饰的街巷,浑身上下透着古朴,那些坐在街头的老人,有着无今无古的安静和木讷。仿佛一切都是旧时的,连风都是旧的。你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连瞅你一眼都懒得去做。街巷屋舍,只有风雨洗刷而无油漆粉饰,一种千年不变的淡定,让岁月在此凝固,仿佛他们的达芬奇是昨天早上才刚刚走下那道缓慢弯曲的山坡,不慌不忙地走向远方。
  
  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小镇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又是经过了好几个世纪的衍进变化,这里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好像一个古老的箱子,放置了几百年,没再往里面装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变样,也无人问津。外界的风也吹不进来。这里见不到任何发迹或致富,甚至连点喧闹都没有。没有广告牌,更没有明星靓照,完全与世隔绝。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个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纪念馆,还是建在地下。地面上有一个水车状的轮转大木圈,看了《达密奇密码》才熟悉这个东西。美国畅销书作家丹·布朗因这个密码而风靡天下,但达芬奇小镇,却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依然故我地披着这么一件古旧外套,不舍脱下。
  
  意大利资深的小镇太多了,是看不够也逛不完的。有位钢琴家朋友,每年利用寒暑假都到意大利小镇旅游。她已经去过几十个小镇了,可她说还要接着去。她说下次选择的将是贝加莫和维罗纳。
  
  维罗纳是著名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发生地,一个爱情神话的故乡。在那个将现代繁华街巷与古老的椭圆形剧院收纳一起的广场上,许多人川流如水,更多人是去那里的名牌商店购买名牌产品,也有前去朝拜爱情神话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成双成对走进一条小巷,走进一个铁门院落,那里是朱丽叶故居。
  

维罗纳街头的商街与古建筑各半
  
  我们到了那里,已经很晚了。铁门关闭,却关不住前来朝拜者的热烈目光。人们贴近铁门,从铁栅栏的空格望进去,一个不大的院落,一个半遮挡的古色古香的小楼,一个女神般雕像立在那里,铜的质地,在灯光下弥散魅力。没能进到院子里,多少有些遗憾,也只能通过隔着的铁门栏杆空隙拍照。
  
  年轻人摆出各种“泡司”,反复留影。有好几对情侣或夫妻,在这扇关闭的大铁门前大秀恩爱。他们以双手模拟心形,祈求得到爱神庇护。大铁门两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与爱情相关的符号,或留言,最多的是心形图。我为这些年轻人当了摄影师,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而言,更眷恋的还是贝加莫古城。
  
B
  
  每年到了秋季,意大利总会举办各种音乐节或歌剧艺术节。像罗西尼歌剧节,佛罗伦萨国际音乐节、瓦格纳艺术节、梅拉诺国际音乐节、卡斯特洛城音乐节、多尼采蒂音乐节等。这种音乐节会邀请国际上一些知名的交响乐团前来演出。三年前,我随深圳交响乐团参加了梅拉诺音乐节和罗马音乐节,半年前,我又一次随同深圳交响乐团应邀前来意大利的贝加莫,参加多尼采蒂音乐节。
  
  我们是从香港机场出发,乘坐土航(土耳其航空公司)航班,经过差不多13个小时的空中游动,在伊斯坦布尔转机,换成那种小型飞机,空间感和座位一下子黯淡狭窄了许多。又飞行一小时四十多分钟,降落在威尼斯的马可·波罗国际机场。
  
  过海关排队需要耐性,长长的队列像凝胶。与深圳和香港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节奏。出机场的人流中,那些背着各种乐器的年轻人,像一道闪亮风景,阳光下浑身散发光采。
  
  深交的乐队分轻重“武器”,小号、黑管这种轻便的,都随身携带,细长的黑管可以分成几节拆装在一个很精致的小皮箱里。小提琴盒子小,背在肩上精巧轻盈。中提琴盒子也不大,手拎或肩背均可,就数大提琴笨重,那么大的一个琴盒背在身上,像背着一个呆板的人形塑模,琴头还要高出人头。这种大提琴带上飞机,是需要专门为它购买一张机票的。登上座舱,它还要理所当然占据一个座位。背着大提琴走世界,身高马大的男乐手还好,身材弱小的女孩子就要辛苦多了。因为她们还要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子。好在深交的大提琴手,差不多都是身材相对高大的女孩子。
  
  比大提琴更庞大的低音大提琴(低音贝斯),是不可以随机携带的,每每深交出国演出,这种超级乐器都是在当地租借。低音贝斯的演奏员只需带上一把弓子,轻松多了。其他的重型乐器,如大号,也无法携带,只需带一个号嘴,还有打击乐器,架子鼓或大鼓、玛琳巴钢片琴什么的,也是采取此法,就地取材。
  
  乐团采取微信管理。每到一地指令,都是在微信群里飞送。一下飞机,打开手机就会看到通知:从6号门出去,有三辆大巴在外面停车场等候。全团分成三个组,分别乘坐1、2、3三辆大巴。百来人的名单也清楚划分在哪辆车上。意大利司机非常热情,他们个个具有舞台演员的气质。干起活儿来,也是动作利索。他们会很快就把满地堆聚的箱子塞进车肚子里。
  
  等到三辆车全部装满乐手,意大利三个司机通过手机得到统一令,启动出发。
  

意大利卡斯特洛古城,深交演出横幅
  
  1号车的驾驶员是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壮汉,高额高鼻梁,赤红脸膛,铁塔般壮硕。他名叫渥大维(Ottavio),看上去,他跟电影中的古罗马勇士非常相像,只不过他没穿那种盔甲。2016年我们前来意大利巡演时,就是由他为我们提供了三间“移动的房子”。从一下飞机,我们这些人就全程交给他了。不仅每一程接送,而且一路相伴;不仅可以跨省跨市,而且山水流转,跨国越境,直到整个演出结束,圆满将我们送到离境的机场。此番相见,如同老朋友,搂肩搭背,笑逐颜开。我管他叫安东,他显得十分开心。
  
  据翻译讲,渥大维的技术超级棒,被称作意大利的numberone。2号车的司机属于文静型的,不大喜欢说话。3号车司机是个清瘦和善的老头儿。其实,他肯定不是老人,只不过意大利人显老,一上五十岁,看上去就像六十多岁了。他不会讲英语,车上临时遇到什么情况,要跟他沟通时,他就通过手机,跟渥大维通话。然后,笑着把手机递给我们车上的人。诸如,车上有人需要临时停车去卫生间之类,也是采取这种方式。
  
  我们是在威尼斯住了一晚,次日出发,直奔贝加莫的。早闻贝加莫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法国大作家司汤达曾夸贝加莫是地球上最漂亮的地方;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在晚年回味人生,例数一生中“曾参与塑造生命的地方”,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北意大利”的贝加莫,这个保持完好的中世纪古城。还有德彪西等一些音乐家们,更是在这里获得了创作的灵感。至于每年来这里参加多尼采蒂音乐节的艺术家,更是多得不胜枚举。

C
  
  第一眼看到贝加莫时,不免有些失望。一块平阔的田畴,零星村舍,在视线平庸的移动中,只见一个尖顶塔楼,形单影只,孤悬在旷野之中,如削尖的铅笔。透过这个标志般的铅笔望开去,隐约见到一座小山包的轮廓。当小山渐渐变大,变得有些层次,我们驶进了一条两旁绿树成荫的街衢。
  
  巴望着快点领略山上古城,可是,到了山脚下,头车却停下来。大维让车上的人都下车了。他说,三辆车当中,只有3号车这一辆车可以进城,其他两辆车体因超高超大,是进不了城门的。在我看来,三辆大巴长宽高都是一模一样的,却不曾想会有这种奥妙。
  
  大维带着一部分人,奔到3号车上,跟3号司机那个瘦老头说了几句什么,瘦老头就立马将驾驶位置让给了这位勇士。3号车上原本有些空闲位置,让随他而来的这部分人填满了。
  
  贝加莫是凯尔特语“berginos”,是“山上的房屋”之意。这座山城始建于公元196年,是由旧城(上城区)和新城(下城区)两部分组成。精彩的建筑和风光大都在上城,而司汤达所谓的地球上最漂亮的地方,也是指的上城。从下城仰望上城,真是天上人间。而站在上城的城墙边,眺望下城,也是一幅宽阔荡漾的市井风味图。上、下城之间有缆车对接,而构成的位差,则更需要一种视觉的衔接。
  
  大维驾驶着3号车上满满的一车人,爬上山坡。大巴车在山路上拐过两个弯道,出现了一道城墙,厚重巍然,把一个拱券城门显得十分逼窄。而我们的大车就直奔这个窄城门撞去。车上所有的人,都在屏住呼吸朝窗外看。
  
  这个城门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古老城门,城墙越是高耸厚重,稳固如山,越把城门弄得十分仄瘦。这是17世纪时,威尼斯人修的一堵城墙,将具有中世纪风格的中心区域围了起来。它曾是威尼斯人修筑的最重要的要塞之一,本来用于军事,构筑古城的安全屏障,但如今却成了一种紧箍的瓶颈。
  
  我坐在最前排,从反光镜中清楚看到大维紧攥方向盘,立眉凝眸,专注于车头两侧的反光长镜。他仿佛操纵的是一架飞机,在面临命运攸关的降落。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只有稍微的抖动,就会随时感觉车体卡在城门墙上。当整个车身顺好时,城门的空间完全被塞满了。感觉中,这大车不是开进去的,而是像条周身滑腻的大鱼摇晃着笨重的身子,游进去的。细察两边的空隙,不过两厘米,不禁倒吸一口气。仿佛乒乓高手打出的擦边球。毫厘之间。这个车体仿佛是专为这个城门量身订制,比其他两辆车稍微矮瘦一点点。而这一点点,肉眼是根本无法分辨。
  
  我们下车了,大维二话不说,立马大打方向盘,调转车头。他要往返三次,方能把乐团的人马悉数拉进城里。
  
  贝加莫的古旧老城经久历年,耐心地蜷缩在这堵威尼斯人建造的古城墙里。他们建造这个城墙门时,肯定不会料到几百年后发明了这样庞大的客车进城。这要是在我们的城市呢?即使会有这样的耐心的高水平的司机,恐怕也找不到哪个市长能够容忍它存在百年吧。
  
D
  
  贝加莫早在上古时代就有人居住了。到了古罗马的钟摆下,贝加莫人口过万,形成大都市规格,而且还是战略要地。公元五世纪,因匈奴入侵欧洲,贝加莫遭到破坏开始陨落。六世纪之后,贝加莫成为伦巴第公国的领地,之后几经易手,为多个国家所统治。文艺复兴后,贝加莫成为威尼斯共和国一部分;至1797年,它落入法国拿破仑政权控制之下;到了1815年,它又被奥匈帝国统治。直到意大利统一之后,贝加莫才最终成为意大利王国的一部分。
  
  这些历史嬗变的屐痕,如今还会残留在古城墙的皱褶,或游人脚下的每一块石板缝隙中吗?
  

从这里驶入贝加莫
  
  我们下车后,从一座厚重敦实的楼房中间洞开的大门,进入内城。门洞透出的光线把地面映得幽亮一片。那是由三组石料铺排,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块,像是画在上面的。中间是一组“一”字形的小石块密实镶嵌,两边是大块的长条石板笔直延伸,再往旁边,是一些不规则的石板镶铺到边上,每个缝隙处都勾勒着花纹。
  
  很多人从这里涌入城中。印象最深的是门洞口有位拉手风琴的老人,素衣银发,端庄地靠墙坐着演奏。他面前立着一个谱架,上面是摊开的琴谱,但他演奏时并不看谱,也不看游人,高扬着额头,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之中。他有一头修剪整洁的白发,赤红脸膛,高挺的鼻梁,一副尊贵之相。随着胸前缓慢开合着风琴音扇,飘出优雅的节奏和悦耳的旋律。如果不是看到他的脚旁放着一个打开的皮箱,那里面除了摆放的几本书和谱子之外,空隙处还有路人的赏钱,我是不会把他视作乞丐的。这就是意大利的音乐乞丐,我在罗马、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一些景点都曾见过。只是,这位老人显得过于孤傲,不跟任何人互动。他在褐色的古墙衬托下,将周身缠上了优雅光环。从他旁边走过的人再多,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他成了一道风景:他在用音乐装饰着这个古旧的门洞。由于他的手风琴拉出的音色很甜美,让这个匆忙穿行的空间,喧嚣中增添了几分轻松,几分畅达。
  
  乐手们也是从他身边轻轻走过,目光不时投向他。平时排练时,他们是不穿演出服的,只有到了演出前的走台,才会换装。也许是因为到了多尼采蒂的故乡,他们提早穿上了演出服。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戴上领结,丝缕间透出职业乐手的典雅。走热了,他们会将上衣搭在臂弯,三五一群,有背着乐器的,也有手拎着的。如果走在别处,这么多穿着同样演出服的音乐人,可能会引起路人的关注目光。可是在这种音乐的故乡,没有人会感觉稀奇。
  

贝加莫城门里的音乐乞丐
  

深交走进贝加莫内城
  
  眼前只有一条路朝前走,像条深深的巷道。脚下是那种细的褐色石条铺成“人”字形的组合排列,颇似那种人字形地板,这么长这么密实的镶嵌,得需要多少功夫。两旁是密集的店铺,路窄,如同行走在夹缝中。这就是从狭窄中走进中世纪的贝加莫廊道,文艺复兴的魂灵似乎飘散在这里,就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
  
  走着走着,偶现一块空场:大教堂广场。顿觉豁然开朗。
  
  天高云舒处,矗立着古典气息浓郁的建筑,像一个个造型奇特,装饰华贵的雕刻艺术品,有层次地摆放着,那种轮廓与线条与蓝天白云搭配,美得有点失真,像安装在电影里。
  
  古城的天际线,尖顶与平顶,上下拱券,穹顶弧窗,既有罗曼式哥特式,也有巴洛克式,也许还会有新古典主义。绿色的尖顶、红瓦的斜坡屋脊、三叶草花窗、人形浮雕,以及那些或方或圆石柱缀联起的券拱,交错着古今时空,幻化出不可思议的灵动。
  
  最让我关注的是那些建筑的细部,柱头,拱顶,浮雕,那些饱经沧桑的纹理,一撇一捺间,都是珍藏的瑰宝,都是传世经典。
  
  来到贝加莫之前,所有的向往目光,都被梵蒂冈吸引去了,米开朗琪罗设计的那个彼得大教堂的拜占庭大圆顶,还有西斯廷小教堂的湿壁画;都被佛罗伦萨吸引去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花纹,乔托钟楼的横空惊世;都被威尼斯和米兰吸引去了,威尼斯教堂的铺金装饰的奢华尖塔,米兰大教堂的那排白色尖顶,皆占尽尘世风光。
  
  然而,那些名胜因游人过多,总是给我以匆忙晃动之感,无法真正静下心来品味细部的神韵。正是在这种安静与从容中,我感受到贝加莫大教堂和圣母大教堂如同雌雄并峙,与这些驰名天下的圣殿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的细节更让我瞩目,就像欣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笔下的圣殿画,和印刷精美的古建筑摄影集。
  
  大教堂广场其实不够宽阔,庭院布局颇为讲究,被古雅的幔帐般的券拱分隔开来,形成深奥的层次感。好像岁月在这里一层层地凝固,就是为了一层层地让你揭开。
  
  圣母大教堂并不高大,第一眼看去,不像是盖上去的,而是连同这个广场,和周围的其他建筑整体,成组搬过来的。仅从地面看,鹅卵石排出的精美圆形图案,与教堂的立面主墙体风格相近相映,浑然一体。当你仰视教堂的圆形花窗,还有装饰性的一排象牙白的纤巧柱子,以及各种浮雕,各种纹路,除了巧夺天工,妙手天书之外,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其实后来我多次看照片,也仍然感到笔拙。那个上下天光,凝聚了几个世纪的精美沉淀的建筑空间,让我们这些从现代玻璃幕钻进钻出的单调目光,变得仓皇而呆滞。
  
  这座具有罗马建筑风格的圣殿,从1137年开始动工,经历了300年的工期,才算完工。这种历经几百年建一座教堂,在西方屡见不鲜。这种耐心与虔诚,源自为神而建。
  
  圣母大教堂世世代代耸立在这里,不仅是一座供人做弥撒的宗教空间,它也成了这座城市标志性建筑,一座精神高地。尤其是著名歌剧作曲家多尼采蒂的墓,就安置在这里,令人景仰。
  
  名城一定要有名人匹配。多尼采蒂之于贝加莫,就像罗西尼之于佩萨罗,贝里尼之于卡塔尼亚。他们出生在同样资深的历史文化古镇,同样滋生音乐和歌剧的民俗风情。多尼采蒂与罗西尼和贝里尼同时代,他们是浪漫主义前期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的三大代表性人物,被世人称作“美声学派三巨头”。
  
E
  
  多尼采蒂出生在一个贫穷家庭,音乐对于这个家庭不免有点奢侈。他的父亲一心巴望他攻读法律,以期日后进入上流社会。但多尼采蒂对法律毫无兴趣。他天性与音乐为伴。九岁时追随音乐家马伊尔,在他的教会音乐学院接受音乐教育。恩师马伊尔是伯乐识马,随着他的飞速进步,资助他进了博洛尼亚的音乐学院,在马太的门下深造。两年后,多尼采蒂回到贝加莫,马伊尔为这位初出茅庐的才子继续铺路搭桥,与威尼斯一家歌剧院签订了四部歌剧的创作合同。
  
  年轻的多尼采蒂很快写出第一部作品,也是他的处女作《勃艮第伯爵恩里克》。这部歌剧带着他野草般蓬勃旺盛的创作欲抛出来,满心期待能够一鸣惊人,却如沉落水中。但这并未影响到多尼采蒂的创作激情,相反,他的作品由此被激发开来,且一发不可收,一生创作了70部歌剧。
  
  我最喜欢他的《爱之甘醇》。这是多尼采蒂在35岁时创作的,1832年在米兰的卡诺比亚歌剧院举行首演,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成功。他没有想到这部喜歌剧不仅红遍了那个时代,也从此成为历代观众喜爱的作品。
  
  剧情简洁而不简单,既贴近市井生活,又充满夸张的浪漫想象,甚至运用了魔幻手法。悲喜迭宕,幽默诙谐,旋律轻松自然,完美的结局,洋溢着喜歌剧的欢乐效果。
  
  人设方面也颇为讲究:男主角内莫雷诺苦苦追求女主阿迪娜,却被军官贝尔科尔“横刀立马”,夺去所爱。最后结局皆因这瓶《爱之甘醇》,让剧情逆袭,有情人终成眷属。全剧最经典唱段是内莫雷诺的《偷洒一滴泪》。
  
  在欣赏这部歌剧之前,我曾多次听过《偷洒一滴泪》唱段。许多中国歌唱家把它当作独唱曲目。每次听,都会感动。听多了,就会产生比较,而比较便是一种伤害。
  
  记得第一次被这滴泪感动,是南方一位男高音歌唱家。他一袭黑色西装,稳健地迈步,很绅士地贴近伴奏的钢琴,一张口,便释放出那种无法排解的忧郁和无奈:
  
  一滴眼泪悄悄然地涌上了她的眼眶,
  她好像嫉妒那些无忧无虑的姑娘。
  为什么我还在寻找
  她爱我,对,我看得出来……
  
  当时,这位歌唱家并不很出名,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但是,他唱到伤心处时,那种扭曲变形的面部,瞬间有着碎裂的苍老。他越往后唱,表情越痛苦扭曲,声音在压抑中,也越发让人揪心。尤其唱到尾部“只要能一会儿感觉到她可爱的心跳/把我的叹息和她的融在一起/上帝,我就可以死去”时,情感骤然推向高潮。他是拖着长音“死去”的,并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台下如我者一片感动,把手拍得肿胀。
  
  然而,当我在屏幕上真正观赏了《爱之甘醇》全剧,真正听完了那位声情并茂的内莫雷诺的《偷洒一滴泪》时,我就完全改变了对这位曾经感动我的南方歌演家的印象。细品每一句,都构成鲜明强烈的对比,立分高下。前者无疑是大师,后者呢,尚需努力。
  
  坦率说,初看歌剧时,并不大愿意接受这位身材高大魁梧,行动稍嫌拙笨,一副油腻状的大叔,这与我心目中那位年轻帅气的内莫雷诺根本不沾边儿,看不到什么颜值。何况他的两腮胡须浓密黑亮,歌唱时,那黑色唇须包围着O形嘴。但他的声音,一出来却有着震荡山谷之魔力,比颜值动人多了。声音之美,才是真正的歌剧之美。特别是他唱到后边几句,简直是洞穿天地。那种起承转合的技巧和音色,让人着魔。再看他的表情,陷在隆起的眉骨中的两只大眼睛,越来越深邃动人,越来越聚满神奇的光泽。到了最后那句:“上帝,我就可以死去!”时,猝然闪耀的炯炯之光,就像一眼深井瞬间被一束强光打透,迸射开来,将他内心深处的忧伤,爆炸般直击听众心底。他拖长的尾音中,有着震荡的饱满,仅凭那个尾音,便可以唱悲山川,唱哭河流。仅凭这一滴“偷洒的泪”,就可以从中世纪,一直闪亮流淌到现在,仍然令我们这些当代人神魂颠倒。
  
  感觉中,这位演员如此倾情投入,就像要把心抓出来,放到嘴里咬碎了来唱。每一句都含血带泪,洞穿千古贝加莫城墙。
  
  说来神奇,当这位意大利演员让我感动涕泪之时,我发现他唱到“死去”时的眼睛,跟那位南方歌唱家完全不同。他不仅没有闭上眼,反而将眼睛睁得更大更圆更亮,有种刺穿死亡的锐利,相比之下,那位曾经打动我的南方歌唱家的“闭眼”死去处理,显见两者间的差距。细思量,这种差距,也是在歌剧这种艺术门类,东方和西方之间的距离,而绝非闭眼与睁眼的表情之差。
  
  在我深深被内莫雷诺的“死亡大眼”震撼之时,突然有种熟悉之感。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这是饱含情感的深井,这是勾魂摄魄的波涛。倏然间,我联想到了大歌唱家帕瓦罗蒂。我立马上网搜出帕瓦罗蒂的视频,两相对照,恍然大悟,一片惊喜:怪不得那位南方歌唱家不能与他相比,天底下又有谁人可以唱得像老帕这样惊天动地,金石为开呢。可笑我的愚钝。
  
  女主角扮演者阿迪娜也唱得足够精彩。尤其最后渴望得到内莫雷诺时的咏叹,达到最高音区时,那种肝胆俱裂的效果,把剧情推向最高潮。可惜我认不出她是哪位大演员。
  
  纵观整个剧情,既简单又不简单,一切变奏皆来自那个装有爱情甘醇的瓶子。那是一个湖蓝色的瓶子。医生唱:它能治疗每一个讨厌的肿瘤。它能修正天生的每一个缺陷,每一个瑕疵。它能使老马奔跑,能使驼背变直。拥有它就拥有一切,拥有健康美丽的姑娘,拥有幸福好运和财富。它能让人重新变得年轻,变得生气勃勃,变得健壮和富足。
  
  歌剧结局是大团圆式的。一切都被神奇的甘醇左右,它能让奇迹发生,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它无所不能!
  
  浪漫的歌剧,浪漫的意大利。
  
F
  
  当地时间9月5日晚七点,贝加莫社会剧院已经有观众陆续入场了。社会剧院没有宽阔的广场,低调隐身在古建筑群落里,距圣母大教堂直径不过百米。伴着暮色走近这座剧院时,你会感觉眼前的高耸就像一个骨质酥松的耄耋巨人,颤巍巍地进入风烛残年。然而,你若从里面的全木结构来考量,这个巨人是属于“意式风情”的建筑物,周身依然弥散着古韵,耐人寻味。
  

贝加莫社会剧院入场口
  

修缮后的社会剧院舞台
  
  这个剧院不像布达佩斯大剧院、维也纳歌剧院、巴黎歌剧院那般门庭豪华显赫,甚至也不如圣彼得堡马林斯基歌剧院那种庞大的躯体。剧院始建于1804年。在最初的100年间,它如同一位浑身散发贵气的夫人,以独特的风情,尽享人世繁华。这里总有意大利最好的歌剧上演,总有达官显贵出没,仅多尼采蒂的70部喜歌剧,就足以让这里烛光闪耀,夜夜笙歌。
  
  然而,百年之后,再高贵的妇人,也已韶华飘逝,肌肤松弛,元气大伤。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这座剧院衰落得竟至关闭了大门。
  
  1929年,这座大剧院屈尊纡贵,为了生存,被当作电影院和展览厅使用。到了20世纪末,剧院状态更加衰退,似乎已经到了无法逃脱被拆除的命运。
  
  在意大利想拆毁一座古建筑,绝非在旧墙上喷出一个大红“拆”字,再套上一个圆圈这般简单。这个曾经辉煌的建筑,浑身嵌满岁月的勋章,让人们多有不舍。毕竟这里给予几代人以美好的记忆,尤其剧院的归属者,和市政有关部门,面对这个衰朽的行将散架的巨人,一片纠结。起先他们只想头痛医头,脚痛治脚,先把地板换掉,只做展示厅,其他不动,但真正要动手修建时,有关部门的野心却越来越大,不断提议修订需要翻新的部分,从头到脚,由左至右,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人们才下了决心,筹措资金,来完成一个真正的重建工程——恢复原始建筑全貌。
  
  这需要尽可能地保持原有建筑的特征,并且使用现代的手段,来稳定建筑结构,并保证其舒适性和安全性。建筑者坚信,在城市中心地带,重建这个历史性的剧院,让其再度容光焕发,定会带来可喜的回报,也能为周围空间,甚至整个小镇,带来惊喜与活力。
  
  然而,重建工程进展得相当缓慢。审批人员担心剧院的精妙细部要想完好恢复,其难度太大了,需要很多很多的经费。如何能以最低成本,吻合高新技术,做好翻新工程。就是说,如何以最少的钱去完成最具难度的修复。
  
  其实,恢复性重建,要比拆掉建造新的更复杂更棘手。这种恢复重现完美的选择,是怀旧的意大利人对过去美好记忆的浪漫眷恋,既是文艺复兴精神的回归,也是北意大利城市性格的写真。
  
  我是从舞台后面,进入剧场的。观众席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弧形状,层层叠叠的包厢,弥散着几百年前的气息。可能是为了省电,演出前剧场使用的是弱光照明,照射不透四层楼般的每一个洞口状的包厢,都在透出一股阴郁的神秘。这种神秘,让我觉得两百年前的观众依稀尚存。他们高雅的鼻梁和贵气的举止,丝丝缕缕停留在这里,无法被现代人窥见。他们是歌剧院两百多年里留下的最痴心的观众,是穿越时光的幽灵,真不知他们是躲在暗处“偷洒一滴泪”,还是在睥睨我们深圳交响乐团的光临。
  
  舞台上摆放好了各种乐器,椅子,还有乐谱架。背景墙是一幅具有立体感的画布。画中是一个豪华的宫殿,有巴洛克的穹顶,有爱奥尼柱子,从台下远距离看,画布的效果都是立体质感,就跟真宫殿内饰一样。但是,仅靠这块画布装饰舞台,未免简陋了。对于一个乐团而言,一场演出的质量不仅取决于整个乐队的状态,还取决于观众和场地,尤其舞台背景布局,是直接影响乐器声音的关键。这块画布太薄,它不是吸音板,这么大的一个剧场,台上演奏员的发声,是需要那种扩散质地的吸音板装置,因为这种专业的装置,除了具有平面吸音板的所有功能之外,还能通过它的立体表面对音波进行不同角度的传导,消除音波在扩散过程中的盲区,改善音质,平衡音响,削薄重音,削弱高音,对低音进行补偿。
  
  所以,每到一地,指挥和乐手们都非常注重演出场地的声音效果。乐队走台时,总会有位经验丰富的人站在台下二十排左右的观众席,认真分辨台上的声音传播效果。而最让乐队不堪的是,一个很大的演出空间,装置简陋的舞台,没有任何吸音板,仅靠这样一块大画布遮挡,距乐队又这么近,乐队发出再大的声音,传递到观众席上,也是飘的弱的,而传递到那四层弧形排列的包厢里,恐怕声音就弱爆了。
  

贝加莫社会剧院观众席包厢
  
  这种情况深交并非第一次遇到。前年在罗马的圣·塞西莉亚音乐厅演出时,因为场地过于宽绰,走台时声音效果不佳,指挥将乐队的位置整体前移,好在当晚演出时观众来得很多,这才使乐队奏出的声音相对好些。但指挥和乐队会为此很累。乐手们拼命卖力,将乐器奏得山响,结果,台下还是感觉声音不够饱满响亮。等到演出结束,乐手们从台上下来,如同干了一场重体力劳作。现场观众是不会注意这些的,他们只看你的现场音色发挥。对于深交而言,只要音色达到要求,指挥和观众满意了,再流多少汗也值。
  
  我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仰望四周,随处可见新与旧的对比衔接痕迹。舞台两侧分别竖起四根粗壮挺拔的大理石立柱,爱奥尼柱头是金色粉饰,与古朴的梁木相衬,闪耀着昔日的富丽豪华。在接近穹顶间,四根柱子托起四个梁头,梁头是回头浪造型的木雕花纹,分别均衡地托起了两根粗木大横梁,这是主梁,横跨剧场穹顶。横梁上边,再有次梁,托起一组人字形木结构架,两根斜梁,便是对屋脊人字坡顶的支撑。横梁构架的组合点,清晰可见用铁箍或铆钉固牢,新旧之间,齿痕毕现。顶棚的木质框架结构显得有些粗糙,主梁、次梁、横梁,一条条袒胸露肚,未及粉刷,也没有吊棚遮住,这种原始状态,不难辨认出不同时期的沧桑轮廓。
  
  仅从棚顶这个恢复原貌的工程看,有点简陋了,而且,还没有完工。过于裸露的木结构框架,距地面太高,要多少声音才能填充?整个剧场的木质包厢与木质地板,都会贪婪吸音吸湿,过于干燥的空间,那得给台上乐队带来难题,如何才能避免声音干燥干涩。
  
  乐手们走完台,就将面临演出。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用餐了,在后台供他们休息的廊道处,有剧院提供的披萨。披萨像一个大饼,装在扁扁的一个方纸盒内,一层层盒子摆放在那里。打开来,披萨被切开数瓣,随手抓起一块即食。年轻人好胃口,三两块下肚,再打开一瓶矿泉水,就是一顿晚餐。当然,他们不会吃饱的,因为吃饱会犯困。
  
  七点半正式演出。人们提前四十多分钟开始陆续入场。入场的大门,是一个古典的拱券,灯光下一片通透的橙色。第一道有门,进深数米是第二道,再数米为第三道,三道“关口”只有第一道是大门,后两道拱券门均是棕色帷幔,往两边撩起,弥漫着贵族居室的温馨。这是保存完好的罗马风格。
  
  观众以中老年居多。男人并非都着正装,也有很随意的穿件衬衫或短袖T恤,牛仔裤。女士大多是裙裾,或长或短。很多的白发老人,有老夫老妻,双双相携,也有老人行走不便,被年轻人搀扶,也有一家人同时来到剧场。有位高瘦的老人,入场时,每迈一步,就要靠拄棍,随时担心他会跌倒。但是,他的仪表十分讲究,西装革履,白发纹丝不乱,还系条红色领带,精神好得可怕。随着人潮涌动,场内很快热闹开来,洋溢着一种节日气氛。西方人喜欢在这种场合相聚,如同节日,与熟人相见,彼此谈笑甚欢。这既是一种娱乐方式,也是一种情感交流方式。
  
  环顾四周,那些银发闪闪的高鼻梁老人们,让我看到了一道储藏的银色风景,白发的芬芳,呈古老的尊贵,与灯光相映交炽,让这座复原的剧院,再现昔日辉煌。
  
  一楼差不多坐满了。二三四楼包厢也有人头闪动。我注视着就近的包厢,每个里面都坐着两个人,大多是一男一女搭配。有年轻人,也有中老年人。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女人最亮眼的是一头金发披垂下来,有闪动感。也有银发成卷的贵夫人,举止端庄优雅,而旁边的银发老头则是西装笔挺。能够坐到包厢里的人,非富即贵。特别是视线和角度好的包厢,一定是留给达官显贵。据说百年来住在贝加莫上城的人,都是富贵人家,而穷人则是住到下城。
  
  任何城市,居于高处,都是有钱人的选择。深圳如此,那些亿万别墅,都是建在东部华侨城的半山或山顶之上。香港亦如此,半山上住的都是有钱人;美国也是这样,豪华名贵的别墅也喜欢建在半山,像比弗利山庄。人是喜欢居高临下的,至少有尊贵的体验感。
  
  一身黑色演出服的深交乐队悉数出台了。首席、副首席们,还有各声部的乐手,平时那么熟悉的音容笑貌,此时,给我一种改天换地之感。他们很快铺满舞台,按各声部就位。灯光明亮,小提琴首席起身弄弦,为乐队定音。俄顷,深交音乐总监、指挥家林大叶踩着观众掌声,登上指挥台。
  
  这位早熟的深交指挥家,是80后新生代指挥中的代表性人物,他在德国留学期间,斩获了第六届乔治·索尔第爵士国际指挥大赛冠军。节目单上是意大利语写下的曲目顺序。第一个曲目,便是现场观众耳熟能详的多尼采蒂《唐·帕斯夸莱》序曲。
  
  《唐·帕斯夸莱》是多尼采蒂为巴黎“意大利剧院”而作的一部喜歌剧,集美声歌剧与喜剧元素于一身。该剧讲述了“大款”帕斯夸莱的一段黄昏恋情,年龄、姿态、多种因素构成了充满喜剧的滑稽与幽默。或许这段故事的原型,就是源自在座某位白发老人的前辈。对于艺术家的创作而言,一定是离不开生活的。
  

《作家》2021年8月号《贝加莫月光》内页
  
  这部喜歌剧在巴黎歌剧院首演,大获成功,成为一部在世界各大歌剧院常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我没有机会看到全剧的现场版,只听过剧中的几个选段:《姑娘的秋波》和《人人都说》的现场。那是在深圳音乐厅听到的交响乐团音乐季推出的“咏叹经典”。我一直很喜欢听咏叹调,特别是到达情感高潮时,女高音的唱腔特别动人。歌词虽然听不大懂,但仅从声音与表情上,也可以感受到属于多尼采蒂特有的喜剧风格。
  
  一场交响音乐会通常会以“序曲”开场。序曲是指歌剧或舞剧等大型作品的开篇曲,早年,序曲这种简短音乐段落的演奏,是为了等待稀稀拉拉的观众入场坐稳。但到了18世纪中后期,从德国音乐家格鲁克着手歌剧改革开始,序曲便引入了剧情因素,使之逐步与歌剧的戏剧性融为一体,从而能更有效地引导观众进入歌剧发展的过程。
  
  到了19世纪,序曲越来越向音乐会发展,并演变成单乐章的交响诗形式。许多乐团在演出时,都喜欢用“序曲”暖场。这种暖场,犹如暖流扑面,让你放松舒缓地进入观赏之境。
  
  深交的弦乐有着很高的水平,大提琴首席来自亚美尼亚,他平时出场的特点,就是让激情迅速涨潮,一弓下去,便投入到了深水区域。他不仅会带动身后的大提琴声部,他也能够影响整个乐队的情绪。在《唐·帕斯夸莱》序曲中,他把那段甜美而又略带伤感的旋律,拉得风生水起,非常到位。这是剧中埃内斯托著名的咏叹调“多么可爱亲切”的主题动机。
  
  指挥的一招一式,也透着喜歌剧的味道,圆号和木管发挥得相当出色,深交这支队伍就是有这种特点,越是到了国外,越是到了重要的音乐场所,他们就越会超水平发挥。《唐·帕斯夸莱》序曲太短了,还没等听够,便一曲结束了。现场观众响起掌声。从他们的笑脸看出,这是他们熟悉的作品。
  
  随后,指挥携乐团奏响张千一《我的祖国》第一乐章“光荣与梦想”,压轴的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当年柴可夫斯基行走欧洲,受到冷落,颇为沮丧。他不会想到在他死后,他的作品在欧洲大地上所受到的欢迎。深交将“柴五”演绎得恢宏大气,动人肺腑,让音乐会掀起高潮,迭宕漫延,至深至远。
  
  观众们成排站起来鼓掌,那些包厢里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为深交的演出而鼓掌叫好。指挥在一阵强似一阵的掌声中,反复谢幕鞠躬,可观众仍然鼓掌不止。最后指挥一转身,潇洒一挥,演绎起了《高山青》(鲍元恺编曲),这首中国人熟悉而意大利人陌生的曲子,居然没有任何隔阂,它掀动起更加热烈更加长久的掌声和喝彩声。正是音乐无国界,语言相通。
  
  观众显然没听够。平时遇到这种热烈场面,他们是会再演上三五首的。但这次则戛然而止,想必是因为环境原因。剧场又没开空调,过于闷热,就像前边我所写到的舞台没有吸音板,演奏员们要拿出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气力投入,再加上他们从卢布尔雅那音乐节演出过后,一路奔波,时差问题导致了他们根本没有休息好,所以,只能跟贝加莫观众拜拜了。
  
  如果那天再加唱一首《偷洒一滴泪》,那一定会让现场效果更加难忘。
  
  散场时,我夹在退场的人流中。人流挪动缓慢,好像他们都不舍得离开。但是,再有不舍,也不该堵在拱券的走廊吧。等挨到门口时,才发现外面竟下起雨来。好多人没带雨具,拥堵在门口。我将一张折叠的宣传广告展开来,擎在头上闯出去。
  
  雨不大,但是有风,打在身上够凉。雨水浇湿的石板路,在灯光下闪出忧郁的光泽。走一段路,来到内城门洞,里面都是乐团人在这里等候车。大维司机还是要分三次接送往返,才能把我们全部拉走。这时候,我感觉到好多人在冷得缩肩。这些乐手们在台上出的大汗,此时一定变成了冷雨,已经分不清两肩或后背的湿迹,是汗还是雨水了。
  
  雨网中,不时有观众走过来,大都是老年人。他们打着伞,行走缓慢。一对白发老夫妻,两个人只擎一把伞。男的穿蓝灰色西装,个子很高,把伞也擎得高,几乎完全朝妻子这边倾斜,而他的肩头已经濡湿一片。老太太衣着考究,围着纱巾,一条紫色裙子。她比老头矮了多半头,她几次停下来,仰起头伸长胳膊想要拿过伞,都被老头阻拦了。显然,这是一对相依相爱的老夫老妻,彼此紧靠在一把伞下。伞冠遮不住两个人的肩,却都希望给对方多一些遮挡。
  
  他们从我们身边走出,丝毫没有停下来避雨的意思。不知道他们的家有多远,只是在灯光闪灼的雨网中,依然看到两朵白发在雨中模糊成团,直至消失。因为下雨,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
  
  (节选,原文刊于《作家》2021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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