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疫情|江觉迟:生死焦虑

2020-2-23 21:02  |  作者:江觉迟  |  来源:桐城作协

  相信,这个正月,所有染上感冒的人,都承受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在我来说,甚至可以称之为生死焦虑。这焦虑似有一种倾向于忧郁症的苗头,压在心底,它让我们踏上春天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
  
  截至1月20号,为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完成一座文化园的基础建设,我已经忙碌了将近一个月。每天和瓦工一赶干活,拉沙,拌水泥,打混凝土,铺路。天气阴阳不定,时风时雨,为赶工期,我必须冒雨干活。20号下午,我隔壁邻居有一家人从武汉回来。印象最深的是:回乡的男主见我干活满头大汗,看得有些不忍心,拉过我手里的铁锹就帮我装沙子。他累了便换给我,我累了又换给他,铁锹换来换去,都是满头大汗,我在用手不停地拭抹扎进眼里的汗水。那天我非常感激他。他在武汉上学的孩子就围着我们跳来跳去,他的老婆也站在我们身旁不时地说着笑话。
  
  晚上,我的一位朋友给我发信,说武汉好象发生了疫情,问我有没有接触从武汉回来的人,如果有,一定要减少接触。能有什么事呢!我想。没当回事。第二天晚上还与他们一家去县城酒店吃饭了。
  
  我的劳动一直忙到大年三十的傍晚。天空下着细雨,我把棉衣上的帽子戴起来,在雨中收拾工地,捡垃圾,想让文化园以干净的面貌迎接新年。我听到姐姐在屋里朝我叫喊:下雨还做,你是想生病吧!
  
  大年三十夜,睡下的时候,我已经周身无力,突然出现咳嗽。这时,网络上已经开始说武汉的事。但我因为持续干活,人很累,就没太注意新闻。
  
  正月初一,我开始畏寒,咳嗽,打喷嚏,流鼻涕,浑身非常不舒服。只好赶到安庆,是想看病。但刚到安庆,就发现大街上的情景有些不对,路人基本都戴着口罩。我也赶紧回家拿了一只戴上。到药房买感冒药时,我隔着口罩咳嗽了几声,弄得店员很紧张,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我就感觉事情有些严重了。回来就认真地上网,查看各种信息,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发呆。多久后才开始回忆:这几天我接触过武汉返乡的邻居了!并且还是好几位!我又对照那个疫情的症状,有好几条,我也符合啊!
  
  那时小区还不像后来,居委会要上门摸查人员走动情况,会封闭小区,出入都要通行证等。那时还是正月初一,初二,初三。我都是在网上查找信息,然后对症比较自己。
  
  我开始在问自己:怎么办?准备去医院检查,又担心交叉感染。我的体质原本就相当差,是那种只要别人打个喷嚏我就会跟着感冒的人。我开始打电话询问一位医生朋友,因平时我总是找他看病,他对我的身体状况好象比我自己还要了解一些。他建议我暂时居家隔离,观察身体的动向。我在犹豫中听了。买回很多药。管感冒的,管咳嗽的,管发烧的,每天定时定量吃下去。
  
  一位文友给我打电话,我正在咳嗽,他没有大惊小怪,这样说:“是咽炎吧,我也是。现身说法——喝枇杷露,再用白酒加开水泡脚。”
  
  我立马效仿做了。没见得好多少,但心理上感觉好了一些。
  
  自初一之后,我一直与外界隔离,足不出户。每天定时吃药,吃饭,睡觉,给房间通风。这一切都是从网上学来的。然后就是: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就要查看当天的疫情数据。之后再眼巴巴地看一遍感冒与疫情的区别。每天重复做这件事,不会感觉乏味。
  
  前五天,也就是初一到初五,是在焦虑和期待中度过。因为总想到这身体是过年前冒雨干活,寒气伤身造成的感冒。感冒一般也就三五天可以自愈,那如果一周内好了,就没事了。是这样的期待让我坚持到了正月初五。但从初六过后,感冒症状仍然没有缓解,并且还出现了胸闷气短的现象。这时就很着急,想要不要去医院?而这时全国都已经在行动了。居委会开始上门摸查,小区开始管制通行。我老老实实地汇报了情况。结果就是这样:居家隔离,在家随时观察身体情况,因为我最大的庆幸是没有明显发热,并且我从武汉回来的邻居全家也没有发生新状况。
  
  但没庆幸过两天,随着疫情具细化,又看到一组数据,说有些感染的患者根本没有症状表现,人传人,自己还不发病!所以再后来的五天,从初五到初十,我就天天在数日子。因为疫情数据上说,最短3到7天发病,最长14天。我就在一天一天地数着,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些天要怎么度过。
  
  我的感冒症状有时会好一些,可以在室内走来走去。但有时一整天都不想动,人很乏力,也特别畏寒。我就想到网上说的,乏力是疫情症状之一。然后是干咳,也是症状之一。后来又说流鼻涕也算。而这些症状就像一个幽灵一直跟着我,一会有,一会无。正月初九的晚上,我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抑,在半夜里放声大哭。当然,是捂在被子里。
  
  冰箱里的菜快要吃空了。正月初十这天,我打电话回家,问了邻居的身体情况。其实我天天都想打这样的电话。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过他们。后来我就自责地质问自己:你这是在关心自己呢,还是在关心他们?最大的安慰是,他们的情况一直很好。这可能也是我一直坚持居家隔离,没去医院的重要原因。
  
  到正月十二时,我开始计算邻居回乡的时间。他们已经超过十四天了,听说镇里正在解除对他们家的隔离。我算算自己和他们接触的时间,也应该十四天。
  
  我为此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安心地睡觉了。虽然感冒还是没怎么好;畏寒,咳嗽,浑身乏力,这些症状一直都还在——我也不知道这次的感冒为什么会拖得这么久。这让我一度认为,感冒是我产生生死焦虑的唯一原因。说真话,这个正月,我相信只要染上感冒的人,或多或少会和我一样,都有过相同的焦虑。而最让人难过的是,感冒还没好,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是的,正当我庆幸自己将要解除居家隔离时,我所居住的地方因为有疫情患者瞒报,制造了很多密切接触的人。我竟然变成了第三代密切接触者。就是患者的密切接触者在给我送东西的时候,我们也密切接触了。
  
  又要进入第二次的十四天自我隔离。但说真话,如果感冒好了,我也不用再怕。关键是我的感冒症状怎么就一直好不了呢?!我已经无数次地打医生朋友电话,询问这个事。感谢他,这么特殊时期,他却极有耐心,始终不变地给我抛出一条建议:居家隔离,然后停止你的生死焦虑——你每天不是哭泣就是流泪,这对身体恢复非常不利!
  
  我为什么要流泪呢?是的,我困在屋里,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我为此出现生死焦虑。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感冒并不是我出现生死焦虑的唯一原因——如果我再冷静一点、理性一点想想,其实我是安全的,没有太多危险了,因为至今天,我已经居家隔离二十四天了!
  
  但我每天依然泪流满面。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悲天悯人的本性。我这是在为自己贴标签吗?没有。这样的特殊时期,我相信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你们的眼里也总会含着泪水,在相隔千里的地方为那些已经流不出眼泪的人,生死焦虑——年经的医生,你丢下妻子儿女,他们往后怎么过呢?年迈的老人,您丢下儿女家亲,他们又怎么过呢?亲爱的女儿,你追着灵车的脚步,将会往哪里安顿?那位瘫倒在病房门口的老母亲,她在朝已经裹入床单里的孩子呼喊:“我能不能和你换一换,我的儿啊……”
  
  唉,我们能不能和你换一换呢,二月?我们要换回到去年的冬天里去,我们要换回到我们正在置办年货,迎接大年的喜庆中去……终究,二月快要过去了。三月到来的时候,四月就不远了。四月里的清明,母亲,我们不哭好不好?您看那春天里的烟雨,它会把我们的思念捎给我们爱着的人。
  
  而我,已经展开文案,开始写作了。我想书写生命,歌唱生命,感谢它的仁慈,给了我爱这世间万物的机会。是的,经历这么多天浑浑噩噩的居家隔离生活,我深知感恩对于一个承受过生死焦虑的人、他的心灵修复是多么重要。
  
  是的,感恩生命,不管它给予我们的是春天还是冬天。就像我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一位记者问一位身处恶劣环境当中的牧民:“假如有三个愿望,你会是哪三个?”牧民说:“我只有一个,希望家人和牛羊都很健康。”

  
  简介:江觉迟,桐城人,作家,著有《酥油》《雪莲花》《最后的女权王朝》等多部畅销书。“裁襟励子”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责任编辑:杨博    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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