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晓武:寂寞的墓碑

2019-1-8 11:37  |  作者:吉晓武

吉晓武

 一

  

  历史的背影似乎理应是沧桑漫漶的,只有影影绰绰的存在才能在人们心里悠荡出一句古韵渲染的深邃与古远。这样,一段时间的神秘和隐隐波动的气息才算是够味的,至少在站在大江彼岸观涛沉思者的思绪里才会钩沉微茫难求的点点滴滴。这其实就是一种历史的精神感受,也是岁月最真实的面容。

  

  但是,那一缕缕让人喟叹万千的悠悠烟云总得附着于某一个具体的东西才能漂流千古。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箭簇。

  所以,历史的呼吸总在延续于穿行时空的斑驳物事中,这些散发着时间体温的东西才是引渡沉思者追寻目光的船只。

  

  历史人物也不列外。

  

  比如三国名将庞德,他深嵌在墓碑上的名字就充当了一缕照亮过去和现在之间漫长通道的光芒。

  

  二

  

  我很早就听到过处于武山县四门镇的庞德墓。想想一个能孕育出疆场激昂跃马杀敌纵然被擒也血染忠义的英雄之地,必然是山也磅礴,水亦激荡。那种揉染精神的一草一木也必然是苍翠得透彻,浓密得任性。想来一座村子头顶的流云就在细腻的风中反刍一段千年的金声玉振和荡气回肠。只不过那些滚滚狼烟和战马嘶鸣勾勒的画卷已然浪沙淘尽,在凭吊膜拜者的足迹里浓缩成一缕叩响苍茫历史的回声。

  

  就是带着这样异乎寻常的想象,我开始了“庞德故里”之行。

  

  从武山县城出发,沿着平坦的洛礼公路伴着潺潺悠悠的南河怡然而进,不多时候便到了静卧在山峦环抱中的四门镇。这是一个温软得有些江南气的小镇。并不宽阔的的街道车辆寥寥,行人稀疏,但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已然在和缓的微风里轻描淡写着一座小镇小荷初露的繁荣。

  

  我没有在镇子逗留。得知庞德故里所在的新庄村离此大概两公里左右,也就没有再找车。我是想在自由轻松的步行中感受一个故乡武士快马扬鞭驰骋沙场时留给历史的那个飒爽英姿和呵斥千军的自信。然而那刻的阳光太过于明媚,两岸的山峦太过于娇小,那种暮鸦昏日和枪林刀树渲染的战场肃杀在这里根本没有一丝痕迹。所有的一切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倒是纳闷,一条如此温婉流转的小河与一群如此苍翠清秀的山峦是在怎样浑厚的岁月中孕育了那个让曹操拈须感叹的陇上汉子的?

  

  也许所有的纳闷和疑问就像南河水的点点浪花,灭了开,开了灭,不变的却是那个汉子骨骼里的惊世骇俗穿越千年风雨定格而成的精神高度。

  

  三

  

  行走20多分钟后,我看到一座赫然挺立在公路边一块玉米地里的石碑,上面清晰地写着“庞德故里”。这就是在三国风云里塑造出勇毅灵魂的地方。说真的,我看到石碑的第一感觉就是沉沉的寂寞,和所有精雕细镂的牌坊标识相比,那座水泥涂抹的石碑怎么也无法还原一个纵马疆场的英雄流光溢彩的轨迹。和一个强大的精神形象相比,实在是简陋多了。

  

  石碑旁边是一座玲珑小桥,与横跨其下的柔弱小河倒是十分般配。桥的那边就是新庄村。桥头绿树参天,宛如一道屏障将村子掩映在世界之外。浓荫的背后,便是一个人明明灭灭的身世和动人心魂的传奇。

  

  款款走过这座连接着现在和历史的小桥,就可以看到庞德墓碑了。错杂的树木那么随意地点染着一个墓地隐隐的萧飒和庄重。千年的时光在这里浓缩成一颗心灵虔敬的跳跃,浓缩成一双目光膜拜的探寻,浓缩成一双脚印坚实的扣问。

  

  墓碑正面是“庞德纪念碑”五个字,字迹流动遒劲,厚重浑茫,似乎每一笔画都是一个人啸呼沙场凭凌敌阵时自信和强势的凝聚。静静地站在墓碑跟前,那股苍凉的乱世之风便沿着起起伏伏的江山凛冽而来。

  

  “乱世”这个词也许真的有些残酷,甚至有些血腥。然而就是那染红夕阳的壮士之血和依剑长鸣的战马之影让一个画面在慢慢剥蚀的长廊里越发鲜艳宏大,就在这样烟云滚滚的宏大苍茫里一个个豪气冲天浓缩着一个民族精神的英雄们诞生了。这些英雄们其实都是一个个天涯惓客,他们问鼎逐鹿,攻城野战,历史的车轮在他们浑如巨钟的吼声中艰难前行。当最后一股狼烟在冉冉上升的朝阳里如晨星般隐没,他们浑浊的目光将会在起伏跌宕的思绪里投向一个叫故乡的地方。那缕目光全然没有了面对敌人时的疾言倨色,倒是充满了乡关何处的柔情默默和淡淡的忧伤。

  

  乱世让许多的英雄纷纷登场,唱出了一曲彪炳史册的千古之韵,然而,也是这苍凉荒芜的乱世挡住了许多英雄日夜兼程通向故乡的脚步。这不能不说是一抹横在英雄这个凛然大气的词语生命里最为悲怆的灰色。

  

  比起许多客死异乡甚至连名字都大而化之地涵盖在“英雄”这两个字背后的人,庞德算是幸运的,至少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和一面粗陋的墓碑让一个征战在外的人终于幽魂有归。

  

  就在我穿越历史的烟云感慨万端时,一个静静地坐在树荫里的老人引起我的注意。我想,对于这个村子和庞德,他可能会知道一二。他告诉我,这个村子原来叫庞家洼,是后来才叫新庄村的。庞德故里后裔姓孙而不姓庞。他说,自从庞德与关羽交战失败被斩后,族人害怕受牵连,或出走,或改姓换名搬迁到今天的新庄居住并繁衍下来。今日的新庄,只留下庞德衣冠冢、上马石和庞家花园残迹,供后人凭吊。他说,现在的新庄村是从庞家屲搬下来的,村里姓孙的人家其实都是庞姓后裔。村子搬迁是因为暴雨使山体滑坡,埋没了村庄。庞德后人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从四门镇向南就是礼县,礼县祁山堡是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大本营。一颗颗被战火缭绕的心灵多一份警觉也是对的,这也算是对一个充满豪气的姓氏的温和抚慰。

  

  四

  

  我觉得有必要溯流而上去看看历史上的庞德,这样可能会让我们更真切地目睹一个千古英雄虎啸风生的戎马痕迹。

  

  客观地讲,在三国风云的屏幕上,我们屈指点数,庞德很难说是一个非常突出的人物,《三国演义》里他的形象也不是十分丰满,但“水淹七军”的惊心动魄还是把一个赤胆忠心的英雄在兵败被杀的血腥画面上细腻而深刻地演绎了一番。

  

  翻开《三国志》看看,作者陈寿对庞德的记叙也是寥寥。但对他的出生及其功绩也交代得也算细致。“庞德,字令明,南安狟道人也。”三国时南安狟道即今天水武山。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就已经让“武山”在一幅战火弥天的三国画面上着实厚重了一回,当然更多的还是借助了一个誓死不屈的人感天动地的正气。

  

  《三国志》对庞德的记叙让我异常动容的还是他在“羽攻益急,矢尽,短兵接战”的迫急情形之下的慷慨陈词:“吾闻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时隔千年,这几句豪气凛然的语言依然让掩卷而思者震耳发聩。这就是一个视死如归的将领在沙场上喷涌而出的烈烈火焰,这一喷,喷出了一段历史青筋暴徒的愤怒,喷出了一个英雄以身殉国血染七尺的决绝。正因为有这样的精神垫底,所以当关羽许以为将而劝降他时,他骂羽曰:“竖子,何谓降也!魏王带甲百万,威振天下。汝刘备庸才耳,岂能敌耶?我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也。”听听,这声音足够气壮山河了,足够惊天地泣鬼神了。可以想象当时庞德骂的多么痛快淋漓,而关羽一定气的是头发直树,怒不可遏。但是透过这铿锵的语言,我们看到的却是庞德的意气用事,因为骂关羽为“竖子”,刘备为“庸才”显然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然而这意气用事却有“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的豪言壮语做底色,所以显得宏大多了。各为其主的环境下无论怎样诋毁的语言似乎都不过分,因此,与其说庞德是在骂关羽,倒不如说是在表自己的决心。这决心太有杀气,所以在作为主帅在本次战役中投降关羽的于禁在被释归魏后看到“关羽战克,庞德愤怒,禁降服之状”的画图后,竟然“惭恚发病薨”。简单的“惭恚”二字,就这样轻轻地取走了一代名将的生命,而这两个字的背后,真正让于禁薨逝的恐怕就是庞德深隐于决绝里的杀气!

  

  再看看曹操的态度,当得知在那次惨烈的战役中于禁屈膝投降,而庞德靴刀誓死时,他“哀叹者久之,曰:‘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耶?’”也许,在曹操看来,他的爱将于禁不应该逊色于庞德的,但事实却让他对庞德刮目相看,因此,他为之流涕的感情应该是真挚的,但绝对也是复杂的。

  

  历史的评判有时十分微妙,微妙到让人扼腕无措。有些人战功卓著,却因一次失误而名声扫地,有些人一路平平,但却因一次之辉煌而名垂千古。庞德似乎就属于后者。那一次的赴死决心真的成就了他灵魂的永生。曹丕曰:“昔先轸丧元,王蠋绝脰,陨身徇节,前代美之。惟侯式昭果毅,蹈难成名,声溢当时,义高在昔,寡人愍焉,谥曰壮侯。”这绝非溢美之词,庞德高义足可动天地,岂能无动于常人之容?

  

  五

  

  历史终归如流水般逝去了。在这个小小的依山傍水的村子旁边,一座寂寞的墓碑日夜倾听着南河水的悠悠低吟,倾听着溢满粮食的幸福的鸡鸣犬吠。谁也不会想到,远去千年的战马齐鸣和号角呜咽在日子的酝酿里安静成墓碑灰色里掠过的日影,那么柔和,那么轻盈。

  

  这样也好,英雄疲惫,需要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盛放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那怕是寂寞,也是对那颗心灵暖暖的抚慰。

  

  “寂寞寒川土一杯,野梅零落水云愁。行人谈到襄樊事,不管曹刘吊故侯。” 这是乡贤李克明吊庞德墓的诗句。低吟此诗,品味英雄,让生命的亮光在故地永恒,这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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