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课上。只见老师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课。他模仿打铁师傅捶打镰 刀的情景——那时城厢镇有打铁铺，相当于今天的肯德基附近——他神 态逼真地陈述烧红的铁屑被打得四处飞溅，落到地上，火红渐渐暗淡， 转眼变成惹人喜爱的蓝莹莹。“这就是烤蓝，可是当心，别去拣，它颜 色漂亮良心很坏，要烫手的，是美女蛇。”引得人笑，他却不笑。他随 即作动作，模拟把红烧的镰刀扔到一旁的水池里，“噼！”的一声，随 即又从水中捞出，明晃晃的。“这就叫淬化工艺，这么一下镰刀就刚硬 锋利无比，割稻就像切豆腐，当然割头颈也蛮爽的，不过不能瞎来的， 那是神经病！”这回是满堂哄笑，他依然一本正经，没笑。
如此生动风趣一课的执教者就是黄有诚老师。黄老师讲课不仅生动， 其真谛还在于超越课本，将静态的知识与灵动的现实紧紧相连，说得通 俗点，把知识讲活了，这样在激发学习兴趣的同时，引导学生从根本上 掌握科学知识，从而享有盛名。
这是我亲耳聆听黄老师讲课的实录，但我是教语文课的，怎么会跨 学科，而且跨越文理两大巨沟去听课呢？
知不足而求教。我虽然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而且受教于一大批 名师，诸如教我文学专业的是同获终身成就奖的徐中玉与钱谷融两位大 师，教我明清文学的是施蜇存名家，留学法国翻译大家罗玉君教我外国 文学，我国号称四大心理学家之一张耀翔教授教我心理学，然而正如留 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我教学法的金教授所云：“教学是一门艺术，光 有知识哪怕称得上渊博，不入门道是讲不好课的。科学家不一定上得好 课。中学历来被称为藏龙卧虎之地，那里有不少能工巧匠，一等一高手。”我仅仅在理论上毕业，严重欠缺的是实践。在嘉一中实习时，我被系里 要求创作反右剧本，不曾上过一堂课，甚至没听一堂课，我的实习成绩 是特批的。原本以为踏上讲台会有人带教，谁料由于历史原因，我校语 文组好几位资深名师均遭清理了，无人带教。就是说要以已昏昏使人昭 昭。这是一。
其二，我是 1959年分配来校的，其时二中正值盛世，数学高考成绩 出类拔萃，乔友超老师为此出席全国文教战线群英会，当时称作红旗高 高飘扬。校领导借此东风，号召其他各组向数学组学习，也把红旗升上 去。全校群情激奋，热火朝天，我身临其境，深受感染，也欲尽绵薄之 力让语文追上去，以达双峰插云，其时正好教高三班。正所谓雄心越大 越觉经验欠缺，担子越重越显底气不足，丝毫无妄自尊大可言。
偏偏又被告知上海师院中文系三年级生耍来听课，更使我寝食难安， 那可是同行，如有瑕疵必现，个人出洋相事小，有损名校声誉可担待不 起，因此我渴望拜师讨教。
正如金教授所云：藏龙卧虎。我刚到二中便获悉，这里名师如云。 诸如数学组有四大金刚（怪不得在高考群雄争胜中拔得头筹。）郊区学 校的外语教学难免是短板，然而我校却有位教美式英语的李佩瑶老师， 而且开创简笔画教学法，堪称夏夜星空中一颗璀璨的金星。诸多名师风 格迥异，各显神采。乔友超老师教学的严谨堪称一绝，板书写得毕端毕 正，像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行行平直，行间匀称。不仅如此，解题步 骤细致严密，一丝不苟，绝不跳脱遗漏，令人叹为观止。这启发我，教 学活动不仅传授具体学科知识，更重要培养踏实严密的治学素养，而这 将一辈子得益受用。洪惠民老师则以概念阐述清晰，讲课条理分明著称，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含糊其辞，再复杂艰深的内容经洪老师讲授就变 得山青水秀，一览无遗。这对语文教学颇有价值，纠正以为语文偏重形 象思维故宜多宜模糊约略的偏见，其实既然是学科，怎能含糊其词？对 比十二年来听的数理化林林总总，无出其右，果然不同凡响。高手楷模就在身旁，真是天赐甘霖，尽管学科不同，但教学原理是相通的，于是 我便跨学科登门拜师讨教。黄有诚老师的课就是其中一例，得益匪浅。
毛泽东为延安抗大题辞：“学好本领上前线去！”在观摩吸纳了名 师们的宝贵经验后我信心满满地踏上第一次公开课的讲台，获得意想不 到的效果。课后我正在教工食堂用餐，忽然见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端着 盖满菜肴的饭碗来到我跟前。他说：“我原以为你已执教多年，问了你 校领导才知刚刚分配来的，很老练。”我刷地脸红了。他所谓的老练显 然是指概念阐述的准确，讲课条理的清晰，板书书写的恭正，课文讲解 的通俗，这些为初登讲台者所难全为的，而我却注意到了，然而非我能 干，而是我拜师之得益，就其实质而言就是我所讨教的前辈的投影。
岂止如此，那位长者还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这里外部环境是较闭 塞落后些，缺少娱乐消遣，但也正是做学问搞事业的理想地方，希望耐 得住寂寞，沉下去钻研，把学校的语文教学搞上去。”我感激莫名，我 是在南京西路上长大的，情绪确有些不稳，我与他仅一面之见，他竟寻 根问底还上门开导，何等古代高士风范！正是这份崇高的情义让我终身 在此效力，这又是前辈的投影。我没想到这位令人崇敬的慈爱长辈竟是 翻译阿历克山·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三部曲的大翻译家、学者朱雯 教授。我起身鞠躬。
若按年龄，上述受拜中有的并非前辈，但以学识、经验、水平、敬 业精神以及人品而论、不但当之无愧，还绰绰有余。晚辈应拜前前辈及 一切能者为师，此乃智者之举、正如牛顿所云：“我只是站在巨人肩膀 上而已。”
2016年 11月刊于松江二中校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