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在草气上飘浮，泛黄的往事如一枚枚沉落的铜色的夕阳。

　　国成就是草命，如一棵草，一棵豫北乡土上会行走的草。草一样的贱，草一般的轻，草一样的不挑不拣任何地方去生长。可是，国成的寿命也真的很短，二十九岁那年就如一棵草一样的说枯就枯萎了，如一棵草那样悄无声息地说走就走了，亦如秋天里的一片落叶般凋零了。就像他蓬勃旺盛的生命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国成是我小时候的伙伴和邻居，小我几岁。是天天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的好伙伴呐。割草、上学都跟着我。我上课时他就呆在学校窗外，一脸无聊无趣的模样；而割草时他像兔子一样欢蹦着，是天生的草命。国成之死，百身莫赎。从此，世上再无国成这个人了，也就是说，再没有与国成相似的那棵欢快蓬勃的草了。想起了真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痛。

　　国成的命贱，双眼皮，人精瘦，额上的青筋突起着。褐黄色的头发，发丝很细很柔。在其三兄弟中行三，众人皆喊其三黄毛。三黄毛名字轻贱，不中听，可国成却欣然接受。

　　“大大唉（豫北方言：大娘），他们想喊就喊吧，我靠，又不耽搁我吃饭拉屎。”那天，他依偎在我家门框对着我姥姥说，一副大度从容的样子。国成的辈分比我大。

　　说来奇怪，国成的三兄弟个个都当了兵，家门口挂着三个“军属光荣”牌。不过，大哥吉林当兵时，国成尚年少，个子还没有一杆枪高，整天还像个没根草一样四处乱跑乱飘。他尤其好上我姥姥家玩。那时，我住在姥姥家，吃商品粮，每月都是父母骑车把粮油送来，分配的粗粮父母则自己留下，给我们的全是细粮。这可能也是国成羡慕我的一个原因。国成人小，可他却高我一辈，我该喊他“舅舅”，是街坊辈的舅。可国成眨巴着眼睛说了，自勋啊，你就免了吧，免了啊，还是叫我三黄毛吧。那种随意与大气，竟让我一时肃然起敬。

　　国成还没有上学时，我已经去蛤蟆屋（寺院的一个大屋）读五年级了，因为贪玩，我是最后一个被勉强“搓进”五年级的，名次仅在“孙山”之上，是在郭固寺完小。孙山是谁？就是邻村一个叫阿美的同学，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一次，国成偷偷跑去看我上课，不料扒窗户时，不小心被隐藏在墙根下木板上的钉子恶毒地咬了一口，不偏不倚正好穿透了脚心。那钉子处心积虑好像已隐藏了好久了，专等游荡的国成上钩一样。这就是有种的国成了，脸都不寒一下，一副英雄气概。他一把扯下了木板，吻了一口鲜血淋漓的钉子就扬手抛去了，还说了句：见鬼去吧。这是他从电影里学到的词。他见到我后欢喜着跟我说的。那天，国成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姥姥问他：三儿，这是咋的了？你猜他咋说，“大大唉，不小心叫钉子咬了。嘻嘻。”心疼得姥姥直抹眼泪，赶紧从锅里拿了一个花卷（馍）给他吃，而他却一副万丈豪情的样子。

　　“三黄毛，给你一支枪，擦擦鼻涕玩去吧。”国成说，我哥哥要这样说我多好啊。国成家里穷，很向往当兵吃公家饭的哥哥们。恨时光走得太慢，自己老长不大似的。

　　后来，国成真的当兵去了，那时，我已经师范毕业远赴了外面的一个城市。见面的机会少了，很想念他的。但当了兵的国成一直没有跟我通信联系，可能是怕自己写不好字，让我笑话。他把自己还是当成了一根草一样漂泊着。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复原回家了。还是那黄黄的面容，青筋突起着瘦瘦的模样，人却长高了。没了以前那种欢欢乐乐的样子，心事重重的。见到我，心里像有什么不便言说的事一样，没有先前的那种亲热和随便了。这时候，国成的大哥吉林已经在吉林市转业安家，二哥荣勤也复原后成家立业了，唯有国成一个人还跟年迈的父亲母亲住在一块。他的目光好像总是躲躲闪闪，对于我栖身苦拼的大学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兴趣。国成变了，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有一年，姥姥村里来人说，国成病了，是一种叫脉管炎的病，看不好，脚上流黄脓，家里也没有钱再治。我突然看到那天报纸整版报道的一个中原城市专治脉管炎的能人的文章，就急忙寄给他。并写了一段话，让他快去找我的一个熟人帮忙，很可靠的。待到暑假我回家去看望姥姥时，急急忙忙就去了国成家。这时的国成，人更瘦了，小时候那调皮捣蛋的影子没有了，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一棵干枯的草，已很少出门了。还是我的那个熟人告诉我，国成舅付不起药费，病也不见好，账也没有结，偷偷地跑回家去了。

　　再后来，听说国成死了，像一棵草一样的轻飘飘的消失了，也如秋天里的一片落叶般，凋零了。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人知道国成是谁。可他还在我心里活着。

　　作者简介：丁济民，省作协会员，新乡市作协常务理事。从2005年起，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中国教育报》、《大公报》、《中国文学》（香港）、《中文诗刊》、《国际日报》（美国）、《杂文选刊》、《中外文摘》、《青年博览》、《散文百家》、《读者·乡土人文版》、《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幸福悦读》、《中国教师报》、《台湾新闻报》、《海外诗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散文、随笔、杂文等文学作品。诗歌、散文曾被多家媒体收录转载并于全国征文大赛中百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