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不怵冬天的。

　　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当我还赖在被窝里，头都不愿露出的时候，父亲已经早早起身。父亲不怕冷的秘诀是运动，劳动则是他唯一的运动方式。父亲在单位是个锯木师傅，在家里则是个木匠，家里的桌椅橱柜他统统包揽。木工活是父亲的副业，必须忙里偷闲，自然，最好是大早，精力旺盛。斧、锯、凿、刨，父亲样样顺手，父亲刨木板的动作更是标准，迈着弓箭步，腰身微微前倾，双手有力地推着刨子，很快，他的周围落满了热情洋溢的刨花。刨木板绝对是个力气活，常常，外面滴水成冰，父亲却脱得只剩下一个夹袄。

　　下雪后的早上，父亲会起得更早一些，因为要扫雪。父亲有力的双手握着大扫帚，像个武林高手拿着一杆兵器，很是潇洒：唰唰唰，唰唰唰，挺有节奏的声音，埋在被窝里的我依旧听得真真切切。等我起床，推开门，院子里雪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太阳也升得老高，红扑扑的，屋檐上正滴着融化的雪水，凝成一根根长长的冰凌。——父亲早已经去了厂里。

　　有一年，快春节了，晚上下起了雪，特别大。我早早上床，钻在温暖的被窝里做起过年的美梦。半夜，迷迷糊糊中，有人敲门。很快，父亲起床，跟着来人走了。天色大亮，透过窗户，我看到父亲回来了，大步流星，满面红光，带着得意的神情。父亲掀开草帘，雪霰溅了进来，一股冷气随之嗖地钻了进来，父亲嘴里直呼着热气，掏出几张皱巴巴钞票，递给母亲，说：喏，拿去，红香家杀猪子了，买点猪肉，改善一下。红香是我家邻居，男人做屠夫。母亲接过钞票，拎着篮子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母亲的篮子里多了一块猪肉，还有一大块猪血子——添头，不要钱。原来，父亲半夜里是去给人做棺材的。那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镇上经常有老人，等不到春天的来临，便跨鹤西游了。每个冬天，父亲总要做好几口棺材。“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对于一个木匠来说，做棺材是一件很光彩而吉利的事情。这次，是镇西头一家姓邹的八十岁的老母亲去世了，老人身体一直很好，走得有些突然。也许，那场大雪是始作俑者。邹家没有预备的棺材，有些火急火燎。父亲和另外一个本家木匠，忙了半宿，赶制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老太太福气，儿孙绕膝，重孙子好几个呢。母亲说，这属于喜丧。难怪，父亲满脸笑容。

　　父亲的本职工作是锯木，锯木需要电。在那个商品短缺的时代，电自然也成了稀罕物，停电很正常。经常是白天停，晚上到。父亲和他的同事不得不把工作时间调整得和电同步。有一次，也是离春节不远的日子，一连停了几天电，活干不了，没有收入，父亲有些垂头丧气，早早便上床休息了。夜里，电突然来了（家里的灯是开着的，等电），父亲赶紧起身，匆匆而去。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天，北风呜呜地刮着不停。天亮，父亲回来了，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冒了？母亲赶忙烧了一碗姜茶，喝完，父亲便上床休息了，几条被子捂在身上。下午，回到家的我看到，父亲精神抖擞地干起木工活了。父亲是身子，似乎是铁打的，在冬天面前，绝无半点奴颜婢膝。父亲在和一个个冬天的艰苦斗争中，支撑着我们这个家，先后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大，上学，工作，直至每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这么一个硬汉也会害怕冬天。父亲害怕冬天，是前年的事情。那年，父亲动了大手术，整个人蔫了，瘦了足足一圈，真正是皮包骨头。也难怪，快八十的人了，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呢。父亲开始拄起了拐棍，开始感到行动不便，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关节滞涩，酸疼得要命。最要命的是怕冷畏寒，总是秋行冬令，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冬天，晚上睡觉，要用好几个热水袋伺候，左拥右抱，天亮，浑身还是冰凉。以前起早的父亲不见了，居然常常赖在床上不肯起，“不怕年老，就怕躺倒”，这让我越发担心父亲的身体了。白天，父亲很想到浴室泡个澡，可是，拄着拐杖他，弱不禁风，吹口气就能让他倒下，几十米的距离能走半天，浴室的老板也很为难，生怕有个三长两短，跟我们不好交代。可是，我们这些子女都在外工作，鞭长莫及。唉，现在的父亲，真的如风灯石火，命在须臾。

　　一阵秋风一层凉。转眼，冬天临近了。想到如残灯之父亲，我真希望冬天的步伐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转念一想，我又希望冬天能快点到来，因为，熬过冬天，就是春天。但理智提醒我：春夏秋冬，四季更替，草木荣枯，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父亲倒很乐观：我快八十的人了，黄土埋到颈脖了，过一年算一年。不过，从父亲眼神里，我看得出，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年的。再说，父亲刚拿到“退休工资”——父亲去年补交了社保费用，一个月能拿2000元呢。好日子才开头，不多活个年把两年怪可惜的。父亲苦了一辈子，这个愿望不算太奢。

　　林语堂说过，一支烛光，总有一日要熄灭的……因此我们必须把生活调整，在现实的环境下，尽量过着快乐的生活。何况，人生，总归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比如，父亲留恋我们，我们留恋父亲。但愿，这个冬天，不要太冷。

　　作者简介：陆泉根，泰州市海陵学校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书籍出版社主编：毕凌锋】